白云庄内景

黄宗羲像

白云庄外景

    汤丹文 文/摄        

    如果说天一阁是宁波书藏古今的标志，那么位于城西管江岸的白云庄便是浙东学派的圣地。中国十七世纪伟大的思想家黄宗羲曾讲学于此。所以，宁波老话有云：城内天一阁，城外白云庄。

    望族源起

    清明节前夕，我走进尚在闭馆中的白云庄。如今,它早已不是城外的偏僻之地，距宁波最繁华的中山路仅有数百米之遥。由于有西塘河以及支流万家河的环绕，这里芳草萋萋，清幽一片。

    白云庄是个文采斐然之地，应不奇怪。但走马观花下来，发觉此地却也是武魂源长的所在。浙东学派“史学大柱”全祖望在正厅曾撰楹联，能贴切地描述这个文武相济之地：“倜傥指挥天下事，风骚驱使古人书。”

    建成之初，这里并不叫白云庄，而是甬上望族万氏的别院。在明代，抗倭名将万邦孚因病辞官，晚年在西郊“营生圹（生圹，活人给自己造的坟），筑墓庄”，遂有了白云庄的雏形。

    明末，这里成了当时户部主事万泰的庄园。他的儿子万斯选著有《白云集》，人称“白云先生”，卒后也葬于此地。渐渐地，宁波人把这里称作“白云庄”了。

    从万邦孚上溯，万氏家族的先人都是“一介武夫”。先祖万斌随明太祖朱元璋起事，明开国后被封为“武略将军”。之后，万氏先后有三代四人为国捐躯，被誉为“三世四忠”。

    洪武五年，万斌随军征元，大战于阿鲁浑河，横槊驰突，力战而殁，诰赠“明威将军指挥佥事”。

    万钟，万斌之子，袭父爵守定海，后升为宁波卫指挥佥事。建文四年，燕王朱棣起事破南京，万钟骑射战燕王，战死于大兴花园。

    万武，万钟长子，与父亲一样同为宁波卫指挥佥事，为官清廉谨慎。后来涉事，谪守广西，跟着明朝的黔国公征伐交趾。他率军进入檀舍江，因瘴疠侵入，带病力战而死，年方二十三。

    万文，万钟次子，万武的弟弟，袭兄爵。永乐十六年，倭寇入侵莲花洋，他率舟师出海迎敌，斩擒甚多。次年六月，遇飓风在桃渚海口舟覆而亡，年仅二十二岁。

    接下来的三四代，至万表，已成为身兼名将与名儒于一身的人物。据说，万表“昼则骑射，夜读经史”,为将为官，先是以督漕运声闻于朝，后又破倭寇屡建奇功，曾在嘉靖末年在浙江渚山率僧兵大败倭寇。理学研究方面，万表与罗洪先、王畿、钱德洪交友切磋，为“浙中王门”重要人物。他也让万氏家族从武功盖世的世臣，成为甬上数一数二的望族。

    万氏八龙

    让万氏家族真正“弃武从文”的是万泰。万泰曾与黄宗羲一起师事蕺山刘宗周。崇祯九年，他即中乡试，是第一位通过科举考试获取功名的万氏文人。“弃累代戈矛之传，以文史代驱驰”，从此成了万氏家族发展的主旋律。

    当时的宁波，万泰是学界的领袖，更以“义声震天下”，与诸子激扬名节，扶掖后进，开明末清初宁波学风。

    但是，万泰这个文人，也承续了家族的武魂，嫉恶如仇，勇武无比。作为复社名士、“东林四先生”之一，万泰曾出头声讨阉党余孽阮大钺，与黄宗羲等人一起署名《留都防乱公揭》。

    清顺治二年，万泰参加了钱肃乐领导的宁波城隍庙抗清起义，但“以角巾视事，不受职”，顺治七年，他与黄宗羲、李文胤合谋，以计脱黄宗炎于难，用死囚把他偷换到白云庄。

    从万泰的这些经历不难看出，他与浙东学派的一代宗师黄宗羲是学术上的志同道合者，更是生死“过命”的朋友。当万泰向宁波的学人们说出“今日学术文章，当以姚江黄氏为正宗”，而梨洲先生报之以“浙东门风之雄，莫过万氏矣”。

    黄宗羲的激赏，是感佩万氏家族一门英武忠烈，更缘于万泰八个儿子、人称“万氏八龙”的横空出世。斯年、斯程、斯祯、斯昌、斯选、斯大、斯备、斯同——万泰的八个儿子师事黄宗羲，或经学，或史学，或理学，或文学，最后皆有所成。其中的万斯同、万斯大分别在清代史学和经学研究中脱颖而出，成就了浙东学派在宁波的风华绝代。

    毫不夸张地说，正因为与万氏一门的渊源，黄宗羲才会在万泰死后的十余年，在他的庄园内成立证人书院，收徒授学，历时八年之久。白云庄的学子们也因此成为浙东学派的主力，从这里走向全国，其学脉传至清末。

    对万氏的后人们来说，虽然穷经究史，深处书斋，但他们家族的“武风”不时穿堂而出，露出峥嵘。

    在万泰以“狸猫换太子”之计相救黄宗炎时，去刑场执行救人的便是万泰的二子万斯程。此时，他背着黄宗炎，奔走十里至白云庄。而他的四弟万斯昌与他一起隐居桃源乡卖药，也是勇猛无比。万斯昌死后归葬白云庄，其碑文称：（万斯昌）少负奇气，勇力过人，明季兵起，避地乡村，独持短戈往来，捍卫里人，群谓不愧名将家子。

    而万斯同，修史九年，手定《明史稿》五百卷，被后人认为是继司马迁、班固之后的又一位史学大家。万斯同年幼之时也比较顽皮，尽显武人之相，整日打打闹闹，不肯读书。万泰无计可施，只能把他关在书房中。百无聊赖的万斯同把书架上的明史资料拿出来看，没想到竟一头钻了进去，熟记于心。自此以后，他博通诸史，尤精明史。最后，他和侄子万言以“不署衔、不受俸”的百姓身份北上修史，成就了“四方声价归明水，一代贤奸托布衣”的美谈。

    “八龙”之一的万斯大，“以穷经为己任”，馆设杭州武林。万斯大治学严谨，倡导“非通诸经则不能通一经，非悟传注之失则不能通经，非以经释经则无以悟传注之失”，虽久坐书斋，终日研经，但在大义之前却能挺身而出，尽显高义本色。

    峥嵘武风

    乡人张苍水抗清被执，就义于杭州弼教坊。万斯大和朱锡九、朱锡兰兄弟一起葬张苍水于南屏北山麓荔枝峰，与岳飞、于谦墓在一起。万斯大以他的嗜义若渴，完成了苍水先生“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的遗愿。

    “万氏八龙”之后的十二世万言、万经、万世标与十三世万承勋等辈，也各有所承，文采斐然。而在急难之时，亦展勇武本色。

    万承勋，万言之子，黄宗羲的孙婿。当时，万言当知县，“忤大吏，论死”，万承勋狂走数千里，告贷五千金，赎父以归，世称“万孝子”。

    其实，在明末清初，浙东的读书人许多是忠勇气节之士，只不过万氏因有武人家传，更显突出而已。对浙东学派宗师黄宗羲而言，他的前半生未尝不是一个“武人”。

    1645年，清军占领杭州，向浙东推进。鲁王朱以海被复明义军迎接到绍兴“监国”。黄宗羲得知后，组织了家乡黄竹浦子弟600余人组成义军，时称“世忠营”。鲁王任命黄宗羲为兵部职方司主事，负责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等方面的军务管理，领正六品衔。

    兵败后，黄宗羲率残兵退入四明山坚持武装抗清，自己也被清廷通缉，只得奉母携子，避难余姚化安山中。1649年7月，鲁王重立监国之号，黄宗羲任左副都御史。虽无实权，但读书讲学，空闲时注经释史，也曾与阮美一起出使日本请求兵援。

    出生入死的经历，让黄宗羲吟出了“半生滨十死，两火际一年”的悲愤诗句。也许正是这种经历铸成的勇武性格，让他在《明夷待访录》中写下了“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这样的激扬文字。

    让我们追溯更远，在整个明代，浙东的许多读书人显示着勇武精进的本色。心学大师王阳明自不必说，立德立言立功，武功卓著。就连看似文弱的“天下读书种子”方孝孺，在威严皇权面前，为“求一个是”，杀身成仁，被诛十族。

    如此看来，“武魂文魄白云庄，浙东书生尽勇武”，就是很自然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