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计文渊从史脉中寻找先贤墨迹书香 |
|
计文渊收藏的嘉靖版《阳明全集》 |
|
2013年夏,在德川博物馆发现朱舜水秘藏的《监国鲁王敕书》原件 |
|
计文渊收藏的部分古籍善本 |
方其军/文 前不久,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举办了一个展览,其中有一幅王阳明书法《何陋轩记》手迹。余姚书画院常务副院长、文史学者计文渊收到朋友从现场发来的高清照片,由于此前他已对该幅书法的由来和递藏作过考证,认为这是一幅不可多得的王阳明真迹。他说:“若不是因为疫情影响,我真想飞去日本亲眼看看展览,站在王阳明《何陋轩记》展品面前,端详数日,献上瞻仰之意。” 余姚,浙江省首批历史文化名城,素有“东南最名邑”“文献名邦”美誉。从古至今,余姚名士辈出,形成“姚江人物甲天下”现象。特别是王阳明和朱舜水的学说,在日本历史上影响深远。同时,虞世南、王阳明、朱舜水等余姚先贤的墨迹文献,也深受日本学者的追捧。 最近十余年间,计文渊往返日本7次,平常亦与日本友人保持良好联系。每一次去日本,每一次通讯息,他只有一个使命,就是探寻与考究余姚先贤的遗墨,开展搜集与调研,试图为名邑乡邦的文献传承作一份贡献。 由《朱舜水文献释解》 史海钩沉寻觅遗珍 2019年11月10日,“东亚视域下的朱舜水研究”学术研讨会最后一场“在阳明古镇建设中如何打造舜水文化元素”座谈会在余姚博物馆落下帷幕。活动由浙江大学日本文化研究所、浙江省稽山王阳明研究院、余姚市文化和广电旅游体育局主办。鉴于朱舜水在日本影响深远,中国学者邀请了日本学者参加座谈。中外学者围绕朱舜水知名度提升、物化纪念载体构筑等话题,深入展开学术、案例等层面讨论,观点碰撞、共识明显。 计文渊在座谈会上说:“作为浙江先哲,朱舜水既有中国传统文化浓厚的底蕴,又置身于山川异域及广阔的国际视野,在中日文化交流史、思想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近年来,随着中日学者对朱舜水相关史料整理工作的推进,为进一步从东亚视域下开展纵深研究提供了新契机。”确实,计文渊不曾停息对朱舜水在日本的遗迹关注。 早在2011年夏天,计文渊作为“德川博物馆儒学关系史料调查团”的成员,赴日本德川博物馆进行馆藏史料调查与研究,重点关注朱舜水相关文物与史料。德川博物馆是唯一能够看到水户德川家世传的系统性史料的博物馆,藏有珍贵文物3万多件,所藏的汉籍部分大多与朱舜水有关,且未曾公开。因此,将朱舜水、德川光圀及其弟子、《大日本史》编纂等相关的原始文献与解说公开出版,对于未来朱舜水研究的深耕工作有较大的帮助。 调查团完成第一期选取53件真迹的调查成果后,汇编成《日本德川博物馆藏品录·朱舜水文献释解》首卷,2012年7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首卷分为“朱舜水与长崎”“朱舜水与德川光圀”“朱舜水及其弟子遗著”“朱舜水之书、印与画”“朱舜水与礼仪、祭祀”等5部分,由中日6名学者共同编撰完成,计文渊负责其中“朱舜水之书、印与画”部分的专家学者。此后,调查团还将定期整理调查成果,推出德川博物馆朱舜水其他文献释解读本。 在与德川博物馆等机构的交往中,计文渊开展了去伪存真的工作。有一次,德川博物馆馆长德川真木向计文渊出示一件“朱舜水手迹”,想听听他的看法。计文渊乍一看,就觉得手迹没有朱舜水的气息,试探性地问:“这件物品应该不是您的家族传承下来的吧?”德川真木颇为惊讶,说:“对,确实不是德川家族传承的,而是外人相赠。”计文渊便说出其中的细节差异。有的日本市民在参加史料调查团学术报告会后,会带着家藏的朱舜水字画请计文渊鉴定,他都耐心察看,给出真诚的见解。“朱舜水在日本深受推崇,民间流传各类有关朱舜水的墨迹,有珍品,也有托名之作。”计文渊说,“那些托名之作有三类:一类是杜撰,纯粹无中生有;一类是仿作,依原作临摹而得;另有一类,以其他古人书画为底本,割去落款,补上舜水印款。” 在与日本学者的互动中,雅集式的“唱和”让计文渊深有感触:“对舜水先生的惦念,大家心有灵犀。”有一次研讨,日本柳川市古文书馆馆长谈流传日本的舜水手迹真伪,与计文渊观点不约而同,并形成互补。围绕梁启超曾指出朱舜水的号为“舜水”是因德川光圀之请而作,日本方面有人认为在德川光圀询问之前六年,朱舜水就有落款“舜水”,从而对梁启超的说法存疑。而计文渊认为,之前的“舜水”落款可以作地名解读,比如,舜水先生也曾落款“古越”,这与梁启超的说法不相冲突。大家豁然开朗,深以为然。 2013年9月,调查团继续在德川博物馆整理朱舜水史迹,为编著、出版第二卷《德川光圀文献释解》作准备。此次,最富有价值的成果是发现《监国鲁王敕书》真迹。监国鲁王朱以海是朱元璋第十世孙,在反清复明的抵抗运动中,朱舜水曾经十分信赖鲁王监国政权,史称其“切齿清兵,竭诚鲁王”。他不仅任官于闽浙的鲁王政权,而且还为其出谋划策,以示效忠。计文渊说,《监国鲁王敕书》的内容原文虽已附载于1982年朱谦之编校的《朱舜水集》之《安南供役纪事》后,但对其真实性,学术界历来有所怀疑。而此次真迹在德川博物馆发现,可谓无可争辩的“铁证”。 由《王阳明法书集》 不负经年上下求索 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作为阳明故里的书法研究者,计文渊自费沿着王阳明的足迹考察寻踪,曾赶赴江西、安徽、湖南、贵州等地,步履所至,或攀岩爬壁,将找到的王阳明字迹拓印下来;或摄影笔录,用于史料考证。计文渊渴望从先贤留下的诗文、书札、碑刻等手迹中,从那些或清晰或斑驳的线条中,找寻先生遗留的风骨和强大的生命气息。1996年7月,最终编成《王阳明法书集》,由西泠印社出版,成为王阳明研究领域的一段佳话。 1995年秋,计文渊收到时任余姚市政协主席章亦平转来的信。展开一看,落款人是日本阳明学大家、九州大学教授冈田武彦,他所著的《王阳明大传》近年来畅销世界。他曾为王阳明故居及墓地修复等在日本四处奔走、募捐,还在阳明先生逝世地江西青龙浦参加祭祀,含泪敬读祭文,在阳明学的研究与传播上,功勋卓著。冈田武彦写信给计文渊,所为何事?原来,尽管当时《王阳明法书集》尚未出版,但是计文渊搜集王阳明书迹的举动在阳明学术界已产生影响,远在日本的阳明学学者亦有耳闻。冈田武彦是想向他要王阳明《记功碑》全文,以作观赏研究之用。 计文渊欣然应允,将从江西庐山拓取来的《记功碑》拓片双线勾描,做成厚厚一本折页,寄给冈田武彦。冈田武彦称王阳明书法“骨挺神骏,笔势飘逸,流畅清丽,有弘毅骏拔飘逸之气象”。除冈田武彦外,与计文渊有过神交或实际交往的日本阳明学大家还有多位,比如阳明学版本学权威、早稻田大学教授永富青地。2007年,在一次学术活动中,永富青地在与会名单上看到计文渊的名字,特地带上新著《王守仁文献学研究》,交给计文渊。在此书中,提到了计文渊及其《王阳明法书集》的成果。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之后两人成为频繁联系的学术友人,每有重要收获,即会切磋交流。 后来,计文渊偶然获得明代嘉靖年间刻本《阳明全集》,相当难得,即想到与钻研阳明学版本学的永富青地分享。当下流行的《王阳明全集》基本以明隆庆版《王文成公全书》为底本,予以修正而成。往常,如遇其中值得商榷处,亦难有旁证。而明嘉靖刻本《阳明全集》的出现,较好地弥补了这一缺憾,对于《王阳明全集》至少可以发挥佐证、借鉴作用。比如,王阳明《思归轩赋》中的某些表述,两个版本就存在差异。计文渊认为,明嘉靖刻本《阳明全集》比明隆庆版《王文成公全书》更接近本真。永富青地看到《阳明全集》,称赞这个版本实属罕见,十分珍贵。 在王阳明《思归轩赋》中的差异,计文渊为何主张《阳明全集》更可采信呢?因为他收有王阳明的《思归轩赋》书迹。2011年1月,他得知日本千叶县有一户人家保存着《思归轩赋》书迹,便委托在大阪工作的一个学生与对方取得联系。书迹留有“文化八年辛未四月双钩藏于考槃书室,元本佐藤大道珍藏。古山恒”字样,他考证到,这是1811年一位叫古山恒的日本人,以日本阳明学大家佐藤一斋珍藏的《思归轩赋》为蓝本所作的双钩摹拓。从书迹来看,与王阳明的书法风格一致,沉着清劲,风骨峻迈,每个字都散发着先贤的生命气息,可确定是珍贵善本。2011年8月,计文渊手捧上下两册《思归轩赋》书迹,感叹:“这套宝贵的先贤书迹,最终以阳明在世时日思夜想的故乡余姚为归宿。” 收集、整理和研究王阳明书法成了计文渊生命的一条主线。他说:“在适当的时候,想补充修订《王阳明法书集》。”在日本求索王阳明书迹的过程中,也会有意外收获。比如,曾获黄尊素、黄梨洲父子的画像碑刻拓片。 由虞世南《孔子庙堂碑》 萌生最初的乡土景仰 “在历史上,虞世南《孔子庙堂碑》是旷世名迹,但现存唐拓本罕见。虞世南唯一传世的唐刻原石拓本,清末已流入日本,系清代书法家、诗人李宗瀚收藏,称为‘临川李氏四宝’之一。”前几天,在余姚书画院,计文渊一边打开日本朋友提供的三井文库图录,向笔者展示原石拓本的影印本,一边饶有兴趣地解说拓本知识。“喜欢书法是我的禀性,而萌生最初乡土景仰的,正是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 20多年前,计文渊在中国美院求学期间,在杭州南山路中国美院对面的一家画廊内,看到一套金丝楠木装册的虞世南《孔子庙堂碑》旧拓本。他端详良久爱不释手,当即买下,作为研习与珍藏。只是当时生活费就更紧巴巴了。“在书画研习的路上,有了这样的一个藏品,仿佛获得某种加持。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精神慰藉。”计文渊说,“虞世南是唐代余姚人,因为《孔子庙堂碑》,让我朝朝暮暮与先贤是如此靠近。” 余姚虞氏,是名门望族,被誉为“一部余姚志,半部虞氏史”。确实,余姚虞氏自三国虞翻而显,此后绵延近千年,在历算、天文、文艺等领域,杰出人物迭出,群星璀璨。至唐代虞世南,可谓绚烂之极。“《旧唐书》载,世南虽容貌懦愞,若不胜衣,而志性抗烈。每论及古今帝王为政得失必存规讽,多所补益。为此,唐太宗称誉其‘五绝’: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学,四曰文辞,五曰书翰。” 日本历来对虞世南研究极为重视,数次去日本,计文渊总想方设法安排时间寻访虞世南流传拓本。虞世南“孔子庙堂碑”原立于唐贞观七年(633年),碑高280厘米,宽110厘米,楷书35行,每行64字。碑额篆书阴文“孔子庙堂之碑”。碑文记载唐高祖五年,封孔子二十三世后裔孔德伦为褒圣侯,以及修缮孔庙之事。计文渊说,“这是虞世南69岁时的作品,用笔含蓄朴素,气息宁静浑穆,呈平和中正气象,无愧为历代公认的唐初书法杰作。” “通过不同版本比照,可以最大限度地还原虞书本来面目。”计文渊说,北宋黄庭坚就曾对虞世南的书法不以为意,但当看到真的唐代原拓本时,不禁连连称绝。“可见,版本何其重要。我不满足于读印刷品上的拓本,也不满足于读同一时期的拓本。我考证发现,明嘉靖年间,西安曾发生一次地震,宋代翻刻的《孔子庙堂碑》遭受毁损,然后修复,而震前震后的拓本自然又有不同,修复后还搞错了原来文字的位置。就我现有的观察,三井书道馆所藏的唐刻原石本《孔子庙堂碑》最具‘还原性’和‘保真性’。” 计文渊现在收藏着关于虞世南的书法、画像等诸多珍贵物件,其中不少是从日本购买而来。2014年5月,他在日本德川彰考馆翻拍了虞世南《孔子庙堂碑》七条本,又收集了德川家族编的《垂裕阁法帖》,其中收录虞世南《千人疏》《汝南公主墓志铭》《积时帖》等。计文渊藏多种虞世南画像,有唐阎立本刻本、明刻本、清刻本等,十分珍贵,展示了古代传统人物画的精湛线描和时代特征。其中,从日本购得的摹唐代拓本整张《孔子庙堂碑》,高近二米、阔近一米,在国内十分罕见。 作为虞世南故里后学者,长久以来没有放松对虞世南的纪念和研究。1997年,由计文渊为主倡议并牵头参与,在余姚市中心建成虞世南故里碑亭,此后,附近的道路、学校都以世南命名。最近,计文渊正筹划虞世南书法馆陈列方案。他说:“基于虞世南研究与收藏的成果,余姚已有条件办一个虞世南书法馆。那将成为虞世南研究的重要载体。” (本版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