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龄前,我们一家人都住在外婆家里。 外婆家是座清代木结构四合院,院子里种了一棵葡萄树,外公经常坐在葡萄架下与人闲聊。西厢房西边,有方小天井,天井南门直通外面的弄堂,门一开,弄堂风便长驱直入,吹得浑身通泰。天井不大,但那棵橙树很有些年头了,枝繁叶茂,横斜出墙。橙子成熟时,围墙外常有邻家小孩手持竹竿敲打橙子,外公外婆知晓,一笑置之,从不驱赶。橙树下,有口石井,绳痕斑斑,整天冒着凉气。夏日炎炎,母亲用网袋套住西瓜,沉入井里冰镇。晚饭以后,我们姐弟几个躺在竹躺椅上,仰望星空。外面暑气逼人,小天井却是个清凉世界。一家老小围坐吃西瓜时,萤火虫不知从哪里飞了进来,萤光一闪一闪,煞是神秘、好看。姐姐有时捉住几只,放入玻璃瓶,让我玩耍。天井上的星星和月亮,好像就长在我的头上,踮起脚尖就能摘到。夏天的这些夜晚,母亲和外婆经常给我们讲扫帚星、北斗星,讲月亮上的嫦娥、吴刚和桂花树……为我们编织对于世界最初的好奇。 二十世纪60年代末,我刚上小学,一家人搬离外婆家,住进了桃源街宁海剧院对面的瓦房里。此地位于缑城闹市,有三六九的集市,有杂耍摊,剧院几乎每天上演样板戏。我家两间低矮的瓦房,屋内是泥地,家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印象较深的是一个烧饭的土灶,旁边一堆柴火,墙角则是大水缸。我们姐弟仨的床,是用门板搭起来的。 离开外婆家后,这夏天开始变热了。有人告诉我,他曾亲眼看见电线杆上的麻雀因为中暑而跌到地面。傍晚时分,父亲照例要去人武部门口的一口石板井打水。打水回来,架起竹梯,爬上屋顶,用脸盆将水泼在瓦片上,瓦片顿时冒出一片水汽。父亲用这种最原始的降温方法,试图让儿女们在夏夜里睡得香甜。 上了初中,因为要建电影院,我家又搬到天主堂的院子里。上世纪70年代的天主堂,早已停止宗教活动,变成了一个烟火味十足的大杂院。里头工农兵学商,挤了上百号人。那时候住房紧张,我们一家五口,挤在一间半平屋里,那半间还是自己搭的临时房。屋小人多,夏天燠热无比。于是一到晚上,家家户户在门前泼洒凉水,搬出方凳躺椅,聚集到院子里纳凉。男人们穿大裤衩,上身赤裸,女人长裤汗衫,几乎人手一把蒲扇。我家隔壁的胖陈叔,平时在桃源桥上摆地摊,帮人挖“鸡眼”。他常常拿草席铺在烂泥地上,一躺下就睡着,呼噜打得震天动地。陈叔赤身露肚,肚子滚圆像只西瓜。最热闹时,院子里集聚着几十号人,或站或坐或躺,七嘴八舌。在县剧团当演员的萧阿姨偶尔兴起,唱起一段“李铁梅”,引得众人纷纷喝彩。天主堂内是夏天最风凉的地方,尽管教堂大门紧锁,但我们这些小孩有办法从门缝钻进去。教堂宽敞,穹顶高十余米。有次,我在教堂里美美睡了一晚,次日醒来,满眼五颜六色的窗玻璃,闪烁着奇幻的光影,童话般美丽。 上世纪80年代初,天主堂院子里出现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它的主人是人武部陈秘书。夏天纳凉时,陈秘书会慷慨地把电视机搬出家门,与邻里共享。记得有部京剧电影,叫《节振国》,讲述的是矿工们与日寇和资本家英勇斗争的故事。天主堂院子里还住着一对本县最好的医生,夫妻俩都是医科大学毕业生。在我眼里,他俩是整个院子里最斯文的人。趁着纳凉,夫妻俩会给邻居看个病。那时电影票十分紧张,有位邻居正好是电影院卖票的,于是纳凉时常被邻居围住,要求开个后门。 我们家于1986年搬离天主堂大院。到今天,当年的邻里还时常惦记、走动着。 上世纪90年代开始,城市逐渐被钢筋水泥包围,一到夏天,整个城市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幸亏有了空调。如今,家里、商场、办公室、私家车,空调就像空气,无处不在。有了空调,人出汗就少了,皮肤好像总被堵着,不畅快,这似乎不是夏天该有的生活状态。 我常常会怀念旧时的夏日。那时虽然热,但自然植被多,河流生态好,许多人家门口有清水流淌的小水沟。那些马头墙高耸的老墙门,鹅卵石铺就的通道,上面青苔密布,小草摇曳,它们就像人体一样会呼吸,海绵一样吸纳着夏天的一波波热浪。 记忆中的夏天,有一种怀旧的亲切,似乎也有触手可及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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