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梅雨季,空气像吸饱了水的海绵,湿嗒嗒潮嘎嘎,实在难熬。盼啊盼,终于出梅了,大伏天如期而至,烈日炎炎似火烧,各家各户不约而同地把被褥衣物等从柜子箱子里翻出来,晾到大太阳底下,开始[~公式~]霉。 “[~公式~]”是宁波方言,晾晒的意思。[~公式~]霉,每年一次,雷打不动。黄梅天这样潮湿的环境最容易滋生霉菌,诚如明代谢在杭《五杂炬·天部一》里所说:“江南每岁三、四月,苦霪雨不止,百物霉腐,俗谓之梅雨,盖当梅子青黄时也。”可不是,梅雨季,洗净存放的衣裳、鞋子、被套床单均散发出一股子霉味,晒干的番薯片和鱼鲞甚至长出了霉点,让主妇们头疼不已,待骄阳一露脸,大晒特晒势在必行。 大家约好了似的,选日头猛又无风的日子,翻箱倒柜,搬出竹簟、藤椅、大团箕,撑起竹竿,拉起绳子,晒开花花绿绿的衣裳,搞得轰轰烈烈。贴隔壁的主妇们边晾晒边说着话,小孩们觉得稀奇,窜来窜去,像逛露天服装市场,毕竟一年只有一次[~公式~]霉嘛,跟过年似的。 我家院子里,两条长凳子架起了竹眠床,母亲用干净抹布细致地揩拭后,搬运工作开始了,叠得齐齐整整的衣物从暗红色的衣橱、衬了淡绿花纹裱糊纸的樟木箱里一件一件取出来,毛衣、卫生衫、棉袄,还有各色小物件等铺晒于竹眠床,大衣、毛毯类挂到晾衣绳上,樟木箱也搬出来晾一晾,箱沿被充分利用起来,搭满围巾、手套、假领头和袜子。 阳光里,弥散着樟脑丸的香气。 每年[~公式~]霉,我和弟弟婴儿时用过的“一口钟”(小披风)、小毛毯、毛线帽和毛线织的小鞋子都会在竹眠床上占一个角落,穿着的确良小花裙的我忍不住去翻看,母亲一般不赶我,只嘱我洗干净双手。把手指伸进小鞋子里晃两晃,天啊,以前我们的脚才那么点大,我和弟弟一脸不可思议,母亲在边上笑出了声。有两件棉袄罩衫让我好奇,簇新簇新的,一件是绸缎面料,花色绚丽,手感滑爽,另一件不知是何面料,杏色的底,淡黄的小花,甚是素雅,两件都是盘扣,像电影里的太太穿的。那是母亲结婚时做的衣裳,一件从未穿过,一件只结婚当天穿过一次。这么好看的衣服怎么不穿呢?母亲说不实用,穿着碍事。后来明白,母亲是舍不得穿,她一生节俭,习惯把好的东西藏起来,藏着藏着就成了旧物。 虽然年年[~公式~]霉,有的衣物还是长了霉点,母亲心疼得要命,小心翼翼地揩、晒,但依然不见她穿——某些东西可能仅作为一种念想而存在着,比如那两件棉袄罩衫,只在每年[~公式~]霉时露一下脸,至今仍深藏于老家的衣橱里。 [~公式~]霉有时候也显露了一户人家的“家底”或隐私,有人家晒出羊毛毯子、羊毛大衣、呢制中山装,有人家晒发黄的棉花胎,缀了补丁的被单和磨破了肘部的旧西装,有人家晒崭新的绣花枕套、绸缎被面,还有的保留了故去亲人的一两件衣物,每年晾晒,以慰追思之情。有老人晒寿衣,也有老人晒年轻时的华美衣裳,她们晒的不是衣物,是时光。马路斜对面有个奶奶,压箱底的衣服一晒出来,惊艳了邻人,好几件旗袍呢,绸的,棉的,丝绒的,纯色的,碎花的,绲边的,其中一件黑色丝绒旗袍,下摆绣了暗红色的花,花朵里还夹杂了金丝线,阳光一照,闪亮亮的,多么雍容华贵!大人们悄悄说,奶奶曾是某位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军官随军队撤到台湾,她留在了老家。每年[~公式~]霉,总有人特意去看那些旗袍,偷偷地,像窥探一种人生。 一墙之隔的莹莹家,常借用我家院子里的那排冬青树作为[~公式~]霉之所,树上铺干净的旧布,衣物晾于其上。莹莹的几件衣服特洋气,尤其那件红黑相拼的皮革马甲,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莹莹说衣服都是上海亲戚送的。去问母亲,我家怎么没有上海亲戚呢?母亲笑着指向绣了大蝴蝶的毛线马甲:人家都问这件是不是大城市买来的呢!神情里掩不住自豪。那件金黄色的马甲是母亲亲手织的,胸前有只黑色的大蝴蝶,父亲画的蝴蝶,母亲依样绣了上去,用黑色开司米。我穿着时,得到了很多人的夸赞。阳光细细密密地抚过织物,触感温温的,我摸着大蝴蝶开始企盼秋天,我要穿着漂亮的马甲跟莹莹和小芬玩翻花绳。 下午三点多,阳光开始变薄,主妇们纷纷从自家屋里出来,拍打被褥的“噼噼啪啪”声此起彼落,好不欢腾。小孩们也争着要帮忙,其实是借机再玩一下,把小身体裹进晾挂的毯子里,捏着鼻子小声嚷:快来找我呀,快来找我呀!结果被大人一把拽出来:走走走,毯子都被你弄脏了!众人说笑着,像摊贩收摊那样,一一收拾起晾晒的衣物,搬进屋里,归置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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