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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隆行书扇面(江苏省美术馆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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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郡地與图》中鉴桥的位置(红圈所示),可以鼓楼为参照物 |
卢小东 梅雨季,我参加了一次采风活动,集中出发地点在位于苍水街的屠园小区门口。当我远远望见屠园,心里不禁异样起来:甬上一代才子屠隆曾经在那里居住过。 鄞县人屠隆(1543-1605),生活在明代中晚期,字长卿,又字纬真,号赤水。甬上屠氏一族,自宋迁徙四明,人才辈出,屠隆就是突出的一位。明季宁波人在文学上取得成就最大、又名闻全国文坛的,非屠隆莫属。清代学者钱大昕评屠隆:“屠长卿先生以诗文雄隆、万间,在弇州四十子之列,虽宦途不达而名重海内。”当代研究者认为,屠隆是一位由复古派向性灵派过渡的代表作家,其各种体裁作品中所主张的文学思想,在当时的文坛产生了重要影响。他一生述著不辍。2012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屠隆集》,厚厚十二册。 《明史》称屠隆“生有异才……落笔数千言立就”。才子往往考场上不利,幸好他三十五岁中了进士,初任安徽颍上县令,又调任青浦知县,官有政声。在青浦尤精于吏治,同时刊印了自己的诗文集《由拳集》(清浦古称由拳),一时文名、官声远播。因政绩出色,屠隆升迁为礼部主事,不料遇到一个叫俞显卿的小人,上书诬谄屠隆“淫纵”。屠隆被革职为民。 任职礼部才一年多的屠隆黯然回家。冯梦桢在《与屠冲阳》中感慨道:“长卿高才沦落,世所共叹。” 老家有三间楼屋,十七亩水田。夫人杨柔卿贤淑,两儿一女聪颖。屠隆居家二十余年,直到六十三岁去世。其间他没有停止与天下名士的交往与联系,这使他归乡后的文学及戏剧创作眼光能够以全国性的视野来考量,声誉不坠反增。出游,雅集,娱乐,宴请,连年不断。晚年虽然生活拮据,但他基本按艺术家的生活方式过完了热情奔放的一生。 屠隆的家在甬城何处?曾看到一篇网文,有人慕屠隆之名,来江北桃渡路找寻屠隆老屋遗址,结果一无所获。桃渡路以古代的桃花渡而得名,古桃花渡位置约在今江厦桥侧。去桃渡路寻觅屠隆踪迹也没错,屠氏祖宅就在江北岸,《甬上屠氏宗谱》:“先世……宋开庆间,自无锡徙鄞,卜宅桃花渡北。”全祖望《甬上族望表》中也以“江北屠氏”的条目出现。屠氏后代,有的继续居住祖宅一带,有的陆续搬出,如吏部尚书屠滽,在城中祝都桥建宅第,即现在的尚书街,屠滽系屠隆的族叔辈。兵部侍郎屠大山一支居城内鉴桥。鉴桥屠宅原系汤和行宫,后为万指挥衙,明代弘治年间归屠大山祖上。屠隆家三代布衣,家境差,推测屠隆早年一直住江北岸。 万历十年,屠隆终于有了新家,他在《与王辰玉》一文中透露:妻子于这一年以俸余购小楼三间,楼前有空地可种草木。屠隆向王辰玉描述这三楹楼屋:“前望浮屠,后枕城郭,大江日夜汤汤走其下。”其后屠隆数次提到家有楼屋三楹,并说楼上供着观音大士,及昙阳子(屠隆的道教偶像),楼下住老母亲与妻子儿女。 屠隆的三楹楼屋就在鉴桥屠宅。据《四明谈助》载录,鉴桥屠大山侍郎的居第“采芝堂”旁,又有二别业:一是屠大山的遂初堂,一是大山儿子屠本畯的霞爽阁,屠隆之“栖真馆在居第之东,后营凫园,改名娑罗馆”。栖真馆即是屠隆对这三间楼屋的命名。从清代绘成的《宁郡地與图》上看,鉴桥的大致位置就在现屠园小区,后邻姚江,屠隆所前望的浮屠,应是天封塔,几乎处于鉴桥屠园的正前方。 《四明谈助》则称屠隆所居三间楼屋为屠本畯所赠。本畯曾为辰州太守,年长屠隆一岁,从辈分上讲,是屠隆的族孙,两人友好。本畯罢官回乡,认为屠隆居甬江边寂寞,“购采芝堂数楹以赠之”,一个住东楼,一个住西楼,两人常在一起探讨写作。 对自己的家,虽然是旧屋,占地也不大,屠隆却费心思经营,毕竟这是自己下半辈子的心身安放处。屠隆在《凫园叙》中记述:在他住宅楼西边,有块手掌大的隙地,他辟为园,挖了一个窄而长的小池,下种莲花、菱、芦苇,上种芙蓉、红蓼、紫葵等植物。园成之日,刚好有人送他两只野凫,遂命之曰“凫园”。文中又提到凫园侧他住的“破屋三楹”,稍加粉刷,命名为“栖真馆”,因修炼道术,屠隆请朋友、鄞县同知龙德孚手书“南宫仙史”四字,挂在中堂。后他从阿育王寺舍利殿前得娑罗树一本,植于楼前,于是改名“娑罗馆”,馆前后种植更多的竹树花草,以至贵客来访,都得迂回佝偻而入,免得不小心被藤刺之类钩到衣帽。屠隆认为此园虽小,但“大地山河咸在焉,素位任真,乐而安之。”他已乐于遁世了。 屠隆为人好客轻财,本邑士人往来屠园为常态。浏览其友人有关屠园诗作,能一窥屠家动态:余寅《屠纬真邀翁令集娑罗阁,纬真好道,得称飞琼》,可知鄞县令翁宪祥是屠家的座上宾。李纬《过屠园》则是屠隆蓄有戏班、在家排练的明证:“生存金屋事繁华,抱老钩栏映玉花。自押梨园新曲谱,教成歌舞落谁家。”遗憾的是屠隆与同县两位名人的交恶。其一为丰坊,进士出身,书法大家,撰有学术著作《书诀》,系屠隆前辈,然性格乖僻。屠隆在《考槃余事》中贬他:“李自实亦称善书……丰吏部坊,改名道生,自负书薮,第形朴既不美观,加之狼戾难亲……此二人者,人品恶薄,书不足道也。”另一位名人沈明臣,以布衣诗人著称,屠隆的忘年交。年轻时屠隆追随沈明臣学诗,两人一直来往密切,谁知在屠隆罢官归乡的第三年反目成仇。沈屠绝交是文坛一桩公案,其原因据零星的资料推测,沈听信某人传言,认定屠隆放荡成性,因而在某次酒席上训斥屠隆,屠隆不服,从此积怨,裂痕愈深。 重要的是屠隆的研读与写作。他在栖真馆或娑罗馆完成了一生中重要的几部著作:《栖真馆集》《白榆集》《鸿苞集》及《娑罗馆清言》《考槃余事》等。这些著作包含了自抒胸襟的诗文以及文学理论的阐发。偏居甬城小小一隅,他为明代文坛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居家的最后几年,屠隆思如泉涌,接连创作了三部剧作:《昙花记》《彩毫记》《修文记》,当时就大行于世,据说他作为编剧的名声比他朋友汤显祖响亮。现在可能少有人知道这三出戏了,但这不妨碍让屠隆进入中国古代一流戏曲家之列。有研究者认为《金瓶梅》的真正作者是屠隆,如果考证能够得以公认,那么最有可能写此奇书的地点就是宁波屠园。 屠隆之屠园,一位天纵之才奋笔疾书之地。他在《鸿苞集》有言:“余十五年来,裁翰札,撰文字,无论长篇短章,多即至累百千万言者,率信笔一挥……”胸中万斛涌笔而出!屠隆的才情、个性,他的生存理想与生命价值,在他的作品中得到尽情的宣泄与体现。 现在屠园巷,是否还隐藏着他因写作而发出的喜怒哀乐的气息?吹皱凫园水池的一缕轻风,是否还能抵达走在屠园巷的我的身边? 娑罗阁及凫园湮没于何时,查不到了。而今的屠园小区与城市别的民居一样,都是一幢幢灰色水泥建筑,仅保存了“屠园”的名字,小区内的几条走路也保留着“屠园巷”的名称。屠隆罢黜归家后,曾写下《归田与友人》一文,对自己家作了诗意的描述,它是我国古代小品文的名篇,鉴桥屠隆旧居由此得以云上永存。谨录入此文作为拙文结尾: 一出大明门,与长安隔世,夜卧绝不作华清马蹄梦。家有采芝堂,堂后有楼三间,杂植小竹树,卧房厨灶,都在竹间。枕上常听啼鸟声。宅西古桂二章,百数十年物,秋来花发,香满庭中。隙地凿小池,栽红白莲。傍池桃树数株,三月红锦映水,如阿房、迷楼万美人尽临妆镜。又有芙蓉、蓼花,令秋意瑟。更喜贫甚道民,景态清冷,都无吴越间士大夫家华艳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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