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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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8月11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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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鸢尾(节选)

    “牢房岛”是桂花取的名。我们居住的这个岛叫崂枋,桂花说,干脆就叫牢房吧,牢房岛。

    可不就是牢房么,一天只有一班船可以出去放风,有雾有风时还可能好几天出不去。桂花说这些的时候咬牙切齿。我就呛她,总比你老家那山里头强吧?桂花把浓黑的眉毛一扬,我老家好歹连着陆地,这里呢就是老天爷不知从哪割下一块扔进海里的,待着不踏实。

    要不是松姨三番五次嘱托我,小菲啊,桂花刚来,难免孤单,你们年纪差不多,就让她在你这里玩吧;要不是我妈非让我接管小表姐开的美发店(店开在我家),生意不死不活,无聊透顶,我才懒得理会这个土气的山里妞。不过,桂花有个优点,勤快。一有顾客进门,她就把袖子一挽,抢着提水、烧水,没生意时,她也会把理发镜台和理发椅擦拭一遍又一遍,直到澈亮得如同她的眼睛。据说桂花在老家时下地上树,砍柴担水,能干得不像话,但到了我们岛上,这些还真没什么用,岛上女人的日常除了做饭带孩子,也就是搓搓麻将织织网了。松姨总爱当着桂花的面抛出那句彩色普通话,桂花到我们家啊,真是享福喽。

    桂花是耗子哥买来的老婆。松姨曾在我和我妈面前一脸肉痛地伸出两根手指,说光桂花这个人就花了两万呢,还不算路费、给他们家带的东西等。少年时的耗子哥贼活络,摘橘子、煨番薯、去海运公司捡来废铁换麦芽糖……体形瘦小的他手脚麻利还连偷带拿,战利品总是特别多,耗子的诨号也就这么来了。邻家几个比他小一些的孩子,当然包括我,经常跟蚂蚱串儿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讨要好吃的。成年后的耗子哥不知怎的,人变得木木的,做过渔民当过海员,都被人家辞退了,说他懒,受不了苦。岛上的男人如果干不好这两样,那等于是废了,耗子哥只得在海运公司混了个看门的差事。家境一般,长得不好看,最致命的是不会赚钱,找老婆自然就成了老大难问题,愁得松姨整个人缩小了一圈。

    去外地买老婆,是后来经人点拨的。

    耗子哥第一次买老婆,跟人家去的云南,但路程还没过半,老婆钱就被偷了。后来去四川,从未出过远门的松姨一咬牙,把两万百元大钞装进一个自制的小布袋里,再把布袋缝在秋裤的腰部,就那么“腰缠万贯”地陪儿子奔赴了桂花家。松姨说去桂花家那一趟差点要了她的老命,先到市,再到县、镇,又到村,以为已无限接近,其实还相隔着细窄到只能步行漫长到令人绝望的山路。倒霉的是,那天一直在下雨,松姨他们用长筒雨靴的橡胶底(雨靴在镇上买的,领路的人提醒这是雨天走山路必备品)把山路盖章个遍后,终于在力竭昏倒之前赶到了桂花家。泥墙屋,山土夯实的地面这些都不算啥,给松姨留下巨大心理阴影的是桂花家的那个厕所,跟猪圈连在一起的厕所。松姨回来好多天后,一上卫生间还会出现“哼哼”“哄哄”的幻听。那几头猪是桂花养的,肥壮肥壮,一见桂花就撒欢儿。

    第一次听桂花夸猪可爱又懂事时,差点以为她脑子有点不正常,不过后来就习惯了,除了猪,她还夸他们那边的鸡,他们那边的鸟,他们那边的花,连他们那边的艾蒿也特别地功效神奇。这些都是桂花跟我一起织网时有一搭没一搭说的。桂花闲不住,我呢,生意不好,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她一央我教她织网,便立马答应了。她学得快,没几天,织网的速度就跟我差不多了。我俩一人一顶网,飞梭走线,时间在尺板与梭子的叩击声中碎裂,消散。说到艾蒿那次,桂花骤然停下,尺板“啪嗒”掉在水泥地上。她把指头粗得像小胡萝卜的手伸到我面前,你看看你看看,一点疤都没留下。也不管我有没有看清楚,她很快就把左手缩了回去,放在自己眼睛底下细细瞅起来,仿佛要把消失的那条疤痕用眼神勾出来。接着,她干脆挪开了网,侧过来,再次把她那女孩子里难看得不多见的手伸过来,用右手轻拍左手背,做出敷药的动作。她说,小菲姐,你不知道艾蒿有多好有多管用。她澄澈的眼眸里像映进了明晃晃的月光,令人不得不相信艾蒿其实是一种神药。

    桂花说话的语气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多年前吧?哦,其实也没过几年,总之就是一个清晨。那个清晨,桂花去割新鲜的草,给猪补充青饲料。突然飞过一只漂亮的鸟,一走神,她把自己的左手背划了一下,没觉得多疼,但是细细的那条红线一下子变得粗胖起来,说不定血马上就会滑下来。她用右手尽量把左手托平,不知所措间,一个男孩子走过来,看了一眼,说,你别动。他环视一番,就近捋了几把艾蒿叶,塞进嘴里费力地嚼,艾蒿嚼碎时那种难闻的气味迅速弥散,桂花差点就腾出手去捂鼻子了。男孩皱着眉头嘎吱嘎吱越嚼越快,浓绿的汁液顺着他的下巴一条一条往下流,眼看就要被染成绿下巴了,他顾不得擦拭,“噗”,朝手心吐出一团墨绿色的渣,用手指轻轻压扁、拉长,小心翼翼地敷在桂花手背的伤口处。他说,这个可以止血。而后,苦着脸吐了好几口唾沫。血果真没有再流出来,而且伤口处还清清凉凉的,挺舒服。

    桂花说她后来也试着咀嚼了艾蒿叶,又苦又臭,差点呕吐。怪不得这东西能熏蚊子呢,他可真能忍呀!我夸张地吁了口气道,啊呀,那个男的是人啊,还以为你遇见了神仙呢。桂花似乎没听出我话里的嘲讽,自顾自地说,他是我们邻村的,懂的东西特多,哪里的草肥美,哪些野果子不能吃,那些花草各有什么功效都知道。哦,他还带我去看了一大片紫色的花,紫蝴蝶一样的花,山里的雾气像给它们蒙了一层纱,美得跟电影里一样……要不是他,我还不知道我们那也有仙境似的地方呢。

    我快被桂花叨唠得睡着了。再怎么努力,我也跟这个神神叨叨的山里妞说不到一块,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我甚至觉得她不是个女孩子,那些女孩子应该感兴趣的衣服啊化妆品啊美食啊,她通通不在意。难道是山里关久了跟时代脱节了?像我,每次理发店赚到了钱,或者织完一顶网拿到了工钱,马上拿出手机淘宝,还要去岛上唯一的服装一条街转转。那里虽然不比杭州,偶尔也有看得过去的,看上的,就买下来,可不能辜负了大好青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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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