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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七年路工(左二)在浙江访书时与赵万里(右二)等同志合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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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龚爱茹(左二)与路工(右二)、路工的小女儿叶瑜华(右一)1996年5月在北京谢冰岩(左一)家中合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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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工先生晚年 |
龚爱茹
编者按
路工(1920-1996),原名叶德基,慈溪观海卫鸣鹤场人,18岁赴延安参加革命,曾任多家报刊主编或编委。路工在诗歌创作、文艺评论、民间文学研究等方面均有建树,在访书等领域也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上世纪80年代,路工从北京(国家)图书馆离休,担任中国俗文学学会、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的领导工作。80年代末至90年代,他经常回到慈溪,关心家乡的建设和发展。
我市女摄影家龚爱茹,与路工先生多有交往。她根据路工生前回忆(讲述及手稿),陆续走访了路工的战友、文友及其子女,又去国家图书馆、慈溪档案馆等处查询有关资料,其中包括路工亲友提供的书籍、信件和照片等,最近创作完成了20余万字的《路漫漫——路工生平记实》一书。
今年11月27日,是路工先生百岁诞辰,编者约请龚爱茹女士撰文讲述路工先生的传奇人生,以及两人的交往逸事,以飨读者。
【上篇:革命与成就】
■ 出身于望族之家
路工出生于慈溪市观海卫镇鸣鹤场盐仓村。当婴儿的啼哭声从那座四合院式老屋传出时,院内的人们忙作一团。叶家有了一个天庭饱满的儿子。厅堂前,身穿长衫的男主人叶楚香笑吟吟地接受亲戚、朋友和邻居的道喜。那是1920年11月27日,庚申猴年十月十八。
路工的祖父叶池孙经营着祖传的叶同仁堂药店,祖母胡氏出身于大户人家,爱看古典小说,还会吟诗作词。父亲叶楚香没有继承药店,自己开办了一所学堂兼做小学教员,家中拥有许多藏书。祖母认为道德乃是做人的基本准则,遂给孙子取名“德基”。叶德基走上革命道路后,用过好多笔名,有路工、叶枫、叶萌、群明、顺丛、向阳、睿扬等,但路工这个笔名用得最多,那是他在担任《人民铁道》报主编时起的。
6岁那年,父亲先送路工在鸣鹤一家学堂读书,后转到沈师桥承志小学。承志小学属于私立学校,远近闻名,老师都是清朝举人。路工在承志小学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考取宁波效实中学。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路工读着进步刊物,全身燃起火一般的革命热情。特别是读了鲁迅的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后,深为作品的艺术魅力所打动,他曾在诗中写道:
“黑暗中的人们啊,请向前看吧,前面有光明,向前,向前,向着光明!”
像当时众多爱国青年一样,路工努力探求人生的前途。
■ 从延安抗大到太行山
从宁波效实中学毕业后,路工去上海考取了中华职业学校,结识了几个进步学生,接触到中共地下党,组织“读书救国会”,发放抗日救亡传单。中共地下党发现了路工的才华,把他写的诗歌推荐到《团结》刊物,以叶枫的笔名发表。1938年4月,在党组织安排下,《辣报》主编为路工写了封去香港的介绍信,18岁的路工独自从上海坐英国轮船去香港,之后又奔赴延安。
住进延安窑洞后,路工成了延安抗大的学生,除了学习文化知识,还接受手榴弹投掷、步枪射击以及游击战等军事训练。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经常给他们讲课。第一次听说毛主席要来上课,路工和抗大学生十分激动。课堂条件差,只有几条板凳,于是让那些领导和年龄大一些的学员坐在前面几排,其他人坐在地上或站着听,会场挤得满满的。
路工难忘的是,当毛主席精神抖擞地走进来时,会场上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身材高大的毛主席和大家一样穿着灰布军装,戴着灰布军帽。讲台是一张书桌,桌上盖了块蓝布,放着一只白色搪瓷杯,就这么简单。
毛主席讲《论持久战》,带着湖南口音,经常引用一些典故,很幽默。演讲中不时配以富有感染力的肢体语言,一会儿挥手,一会儿左手叉腰,右手大刀阔斧般地劈出去。
1938年12月12日,路工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抗大他还当上了“啦啦队”总指挥,组织大家唱抗战歌曲、朗诵诗歌、看电影、跳集体舞。
1939年7月底,路工在延安抗大毕业前夕,彭德怀同志给抗大学员们作了一次奔赴抗日根据地的动员报告。
太行山崇山峻岭,地势险要。路工到太行山后,穿着新式的八路军灰色军装,在晋冀鲁豫八路军活动的游击区写报道、写诗歌,歌颂八路军和民兵抗日斗争的英雄事迹。不久,他调到晋冀鲁豫边区文联,任太行山晋冀鲁豫军区政治部宣传干事。第二年(1940年)在晋东南文协主编的《文化动员》《抗日先锋》等刊物上发表作品。由于工作出色,他受到领导和同志们的好评,很快担任了多种报刊的主编和编委工作。
1942年5月,日本侵略军向太行山区发动大规模进攻,路工所在的“二营”经常是“昼伏夜出”,他一边带领民兵打游击战,一边向群众讲授文化、军事知识,同时进行写作。
1944年,路工也到了谈婚事的年龄。有一支女青年组织的抗日救亡宣传队,经常在街头、集镇唱歌演出。有次看演出时,一个女兵引起路工的关注,她的大眼睛闪烁着青春的波光。她叫张英,是煤矿工人的女儿。后来通过战友牵线,路工和张英相识了。1945年8月的一天,经组织批准,在刘邓大军司令部所在地(今河北涉县)举行了简单的仪式,两人结为伉俪。同志们送来了红枣、核桃、花生等,主持人讲话,鼓励他们结婚后要继续好好学习、战斗和工作。
■ 不遗余力访书藏书
1957年初,路工在中国文联所属的中国民间文艺家研究会担任研究部主任,同时和赵万里先生一起担任文化部访书专员,先后到安徽、浙江、福建、江西、山东、江苏、上海等地访书。访书期间,他得到恩师郑振铎的特别指导和帮助,通过访书,使许多珍稀的古代典籍得到了抢救性保护。
路工访书、藏书后来在我国享有很高的知名度。自访书以来,他一直节衣缩食地买书,书越积越多。除了有些工具书自己留着,他把特别珍贵的好书刻本捐给国家博物馆、国家图书馆,许多珍本、孤本经常借给中外友人,成全别人的学术研究。我国多位俗文学专家、教授在著述中都提到,路工的藏书比有些图书馆还丰富。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特别喜欢研究碑帖,经常去路工家翻看并借阅,启功幽默地称之为“精神食粮”。路工藏书“南词引正”的发现,改写了昆曲的历史。他把多年珍藏的书籍和史料,敦煌遗稿中的唱本、宝卷、俗文学、民间文学等珍本捐给了慈溪市档案馆、慈溪市图书馆。同时也为宁波梁祝文化公园捐赠了多种梁祝故事戏曲、民歌珍本。
《访书见闻录》是路工最有代表性和参考价值的一本著作,1985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该书收集了1954年至1982年间路工在各地访书过程中陆续写下的文章,记述了他亲见的唐宋元明清各朝代的出版物和考证的文本等。
为了搜集和考证,路工几乎跑遍了全国各大图书馆,宁波天一阁也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他不停地查询、辑校,编著出版了《梁祝故事说唱集》《明清平话小说集》等著作,还在刊物上发表论文,其中对弹词、竹枝词等颇有研究。1984年6月20日,中国俗文学学会成立,路工是主要发起人之一。路工还与姜彬合作编著了《中国民间文学大辞典》。
【下篇:乡情与魅力】
■ 我与路工先生初次见面
路工离休后,几乎年年回乡,年迈的他背着相机,慈溪好多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把拍摄的照片赠送给家乡有关部门。
我与路工先生认识,是在1989年9月6日。那天,他参观国营慈溪密封材料厂时,厂领导一行陪着来到我工作的中心实验室参观。那天他脖子上挂着一台尼康相机,手持长焦镜头,边走边按着快门。当看到我办公桌玻璃台板下一张彩照《背》以及从《宁波日报》上剪下来的刊头黑白照《两极》时,路老兴致十足地作了精彩点评。后来厂领导要我陪同路老去附近的白沙针织市场取景。路老告诉我,他已选出慈溪拍摄的60幅照片,以“家乡美”为主题,最近要在慈溪工人文化宫展出,问我杭州哪家扩印店质量比较好,我推荐了武林门的“杭州新闻图片社”。
自那以后,路老经常约我礼拜天一起去采风拍摄或探讨一些文艺话题。有几次采风还与当年慈溪市政协副主席李公亭先生等人同行,史志办的童银舫先生也曾多次陪同他去慈溪的有关景点。
路老是去过延安的老革命,但很平易近人。他经常会谦逊地问一些摄影技术、技巧问题,并要我示范给他看,受到启发后就调侃地称我“龚老师”。我很不好意思,就说:“路老,您再如此称呼我就什么也不说了。”他念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还说:“活到老,学到老,拜能者为师,不是很好吗?”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参加一些影赛获了奖,路老知道后表示祝贺。因为爱好摄影,他对宁波、慈溪摄协举办的各种摄影活动比较关注。上世纪90年代,我的拙作经常在《宁波日报》《慈溪日报》副刊上发表,路老看到后会把报纸收集起来带给我。殊不知早在四五十年代,他的文学作品就已经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及各大刊物上发表了,如《毛泽东号》等诗作,不仅在国内,还在苏联《文学报》上被翻译连载。但他从来不多说。
1994年在苏州一家旅馆里,那天早上五点半左右,我还在睡梦中,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朦胧中听到路老在叫“小龚,小龚”,我问“什么事?”只听路老兴奋地说:“快起来、快起来,现在天空满天朝霞,我们去拍照!”我一骨碌爬起来,披了件外套,拿上相机和三脚架跑了出去。
2000年后,我被中国美术学院聘为摄影教师,当我第一次走上美院讲台的时候,我是自信的。我想,如果有点成绩的话,离不开路工先生以及朋友们对我的支持和鼓励。好多事情都是潜移默化的,自信也是靠平时一点点积累的。
■ 激情朗诵与演讲
路工在延安抗大学习时,接受了朗诵训练,诗歌朗诵从此成为他一生的爱好。
1951年,在中央文学研究所举行的一次诗歌朗诵会上,路工朗诵了郭沫若创作的话剧《屈原》中的《雷电颂》。他以火一般的激情,文辞铿锵,韵律优美,激昂慷慨又悲壮,表现了屈原的爱国主义形象。郭沫若听后惊喜地握住路工的手:听了你的朗诵,屈原活也!
1958年的一个秋日,路工受好友蒋君超、白杨夫妻之邀,赴上海参加一个文艺活动。那次活动中有个诗歌朗诵会,路工参加了朗诵。活动结束后,白杨夫妻又邀请他到家里作客。蒋君超、白杨夫妻的家位于上海华山路,是一幢小白楼,总是门庭若市,高朋满座。那次路工来到小白楼,还见到了秦怡、王丹凤、金焰、孙道临、谢芳等一批电影表演艺术家。
上世纪90年代,有一次在慈溪上林湖文管所,在大家的请求下,路老面对散落在湖边的青瓷碎片,即兴朗诵了一首他创作的诗歌《瓷都》,充满磁性的嗓音,恰到好处的节奏,深深感染了大家。
1991年3月,中国俗文学会议在北京召开,路老给了我一个旁听的机会。他作为中国俗文学学会发起人之一,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老学者,得到所有与会者的尊重和爱戴。会上,路老发表了脱稿演讲,恢宏气势中夹杂着诙谐与幽默,爆发出发自心底里的对中国俗文学的希望和情感。他的讲话多次被掌声打断,气氛十分热烈。
■ 鸣鹤场的儿子身影远去
2011年10月,央视《探索发现》栏目做了个纪录片《昆曲问源》,其中播放了路工先生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几张老照片,有一张是他1964年重返延安时,以宝塔山为背景的珍贵留影,那是该栏目编导从我这里要去的。我收藏的路工先生的照片,有些是他子女提供的。当初照片小又不清晰,我通过扫描和电脑处理,使它们变得清楚了许多。
路老喜欢摄影,可他个人的留影很少。他曾说,即使像石少华、吴印咸、徐肖冰等著名战地摄影记者,他们在战争年代也很少拍自己的。小咪姐(路老的女儿)告诉我,父母在涉县八路军司令部也没拍一张结婚照。
路工回忆自己在太行山时有一张与师友张秀中同志的珍贵合影。当时在太行漳河南岸有一棵百年核桃树,路工和张秀中经常坐在树下畅谈写作、切磋诗文。这棵树每年能结数千颗核桃,他们戏称它为“贡献大”。有一次遇到摄影师高帆,高帆在“贡献大”下给他俩拍了张合影。照片中,两人都穿着八路军灰布军装,戴着灰布军帽,腰里系一根皮带,腿上打着绑带,很精神,神态也很好。可惜这张照片在“文革”中遗失了。
在战争年代,无数先辈舍生忘死献出了宝贵生命。路工在北京时经常去天安门英雄纪念碑前,缅怀那些牺牲的战友。
1996年5月,路工曾把一枚“路漫漫”闲章,转送给是年87岁高龄的书法家谢冰岩先生。谢老爱不释手,达观地对路老说:“路漫漫,证明我们前面的路还长着呢。”路老则说,路漫漫,跋涉中重要的在于求索的过程,在于创造人生的价值。“一棵老树虽能活上几千年,但没有思维,没有创造能力,那活着又有何意义?”
1996年9月30日,我去鄞县人民医院探望已病重的路老。一见到我,他就提出一个要求:“小龚,你能朗诵《海燕》吗?”我听了心里一动:真是巧了,刚刚想到路老可能会叫我朗诵,果然他提出来了。难道人与人之间真的存在某种心灵感应吗?
路老18岁参加革命时,在八路军办事处有人问他最喜欢读什么书,他回答是高尔基的《海燕》,他希望自己能像海燕那样勇敢地去迎接黑暗,争取自由、和平与光明。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他,让我朗诵《海燕》,是否想从高尔基的作品中汲取战胜病魔的勇气和力量,争取早日康复呢?
“在苍茫的大海上,风聚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
路老面朝屋顶天花板,嘴巴微微张开着,眼睛里仿佛充满着希望!他全神贯注地听我朗诵,直到最后一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这时,路老就像雕塑般沉静。
1996年10月24日,路工先生在北京去世,享年77岁。这位慈溪观海卫鸣鹤场的儿子,像海燕一样高飞,一直飞到了天堂。
(本版图片由龚爱茹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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