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蝶飞 宁波人依海而生,靠海吃海。有客来访,不请人吃一顿海鲜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而把这些耳熟能详的海产品烹饪出一道“文化大餐”是另一件事。海鲜讲究“快吃”,图的是那个“鲜”字;乐建中新著《海鲜的文化料理》需要“慢品”,咂摸海鲜背后流传了几千年的“文化滋味”。合上书,再看那一桌海鲜,倒犹豫彷徨起来,不知吃的是哪个朝代的鲳鱼、同情的是哪种际遇下的泥螺了。 乐建中,媒体人,广义文化人。坊间流传其早年也是文学青年出身,著有杂文集《哲理消闲》、散文集《有风的日子》、中篇小说集《手舞足蹈》及学术著作《宁波方言读本》。年深日久,文青的气质在他身上留存并不明显,反倒因配上一副近视眼镜,加上行走总是不自觉佝偻着背,有点“寻章摘句老雕虫”的味道出来。 《海鲜的文化料理》封面乍看小清新,骨子里其实是文人底色。30余篇小文,每篇围绕一种海鲜,抽茧剥丝分析着它们的前世今生。起首一般从说文解字开始,作风一派“学究气”。且看作者如何写乌贼。先告诉你乌贼原名“乌鲗”,“贼”字只是“鲗”字的注音符号,时间一长,约定俗成,“乌贼”正式取代“乌鲗”登堂入室。写螃蟹的那篇也是一样,作者饶有兴致地就螃蟹的“螃”字为什么有个虫字旁往《唐韵》《埤雅》里旁征博引了一大圈,又将其与殊途同归的“蝌蚪”“蚂蚁”进行了一番类比。传统“小学”有音韵、训诂、文字三科,作者一样没落,继承优秀传统。 最见功力还是文章的“腹部”,引经据典不在少数。单一篇写乌贼的,就找了唐玄宗官修类书《初学记》、汉代的《南越记》、某朝某代的《图经》、宋人笔记《癸辛杂识》、唐人小说《酉阳杂俎》、宋迁的《寄试莺》诗等六七种“出处”,并上溯下逮,把国人对小乌贼的认知史通通梳理了一遍。在对比盘点了各个时期、各种说法后,得出世人对乌贼的刻板印象其实无辜,乌贼只是“躺着中枪”这一结论。引用时虽是古文,作者的转述和表达却轻松,诘屈聱牙的古文之后,一定会配一段他自己的翻译和解读,来保证读者的阅读体验轻松流畅。文字间,甚或还有一种与他年纪不符的“小清新”与冷幽默。这一点从目录里就可以看得很分明,《咸鱼翻身不容易》《海蜒,应该怎样称呼你》《蠡是啥东东》《当海带不正经的时候》……这样“萌萌的”标题,实在不太像50多岁的人会用的篇目名。 儒家尝谓“君子远庖厨”,若不是作者这样一篇篇举出笔记小说的例子来,吃海鲜长大的宁波人还真不知道日常用以“满足口腹之欲”的海鲜,也曾在文献中留下过这么密集的记载。《海蜇皮子长下饭》一文中,作者说唐人在地理杂记《岭表录异》中就对海蜇有着散文一样优美的描述,宋人《尔雅翼》也有非常精到的描写;《太平广记》《武林旧事》就当时海蜇的吃法进行了事无巨细的描述,千载之下令人兀自垂涎;全祖望、谢辅绅的咏物诗也没有放过这一物种,借物抒情,伺机“赋比兴”。在作者饶有兴味又不动声色的描述中,蕴含着人类饮食习惯的变迁、海鲜烹饪方式的改易,文学中亦有历史。 黄海、南海、东海都有海鲜,乐建中是宁波人,他写的“海鲜书”带家乡色彩,写东海海鲜多,地域情怀自然流淌在文字里。比如他写的《带鱼吃肚皮》,本身就是一句宁波老话;写“咸齑黄鱼”,也绕不过《能改斋漫录》里“两浙有鱼,名石首,云自明州来”的广告语;南宋重要方志《宝庆四明志》是他经常引用的文献,几百年前宁波人的海鲜记忆与今日对看,不无趣味和价值;再加上作者本是方言研究者,引用时老话信手拈来,是他的“长项”。 广义上说,这本书可以算人文随笔,也算博物学读本。就相近领域来说,确实之前还没有这样一本书,通俗又雅致地讲述、介绍“岁岁常相见”的海鲜。书名中“料理”两字似带“和风”,其实更喜欢这本书的一个备选名“海鲜的文化蘸料”。没有“蘸料”,海鲜也还是好海鲜;有了这份“蘸料”,品尝起来味道更足,滋味更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