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水 中国古典诗词大家叶嘉莹先生唯一授权的传记电影《掬水月在手》,近日正在各大影院上映。这是一部小众题材的作品,注定会曲高和寡。但该片能登上大银幕,并引起观众对古典诗词和文化人生的关注,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 对叶嘉莹先生的了解,很多人可能还停留在符号化、标签化的程度——听闻她是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是古典诗词的研究者、诗词教育家,曾向天津南开大学捐赠3568万元款项,以资助有关中华诗词的文化教育与传播项目。 但真正读过她的诗词、了解她生平的朋友,则知道,今年96岁高龄的叶先生出生于上世纪20年代,内战时期随丈夫去了台湾,后又辗转赴美国和加拿大教书。从1979年开始,先生利用假期回国的时间进行诗词讲学。叶嘉莹先生一生坎坷,历经战乱,又在海外飘零多年。且不幸早年丧母,中年丧女。尤其是1976年,女儿女婿在车祸中罹难的消息,给她带来了沉重打击。曾读过先生的自传《红蕖留梦》,深知正是古典诗词深水潜流般的力量,帮助这位命运多舛的学者一次次迈过人生最为艰难的关卡,终使她面对各种世事变迁,依然能保持云淡风轻的情怀,能集中所有精力,从事古典文化的教育事业。叶先生曾引用王国维先生“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的话,来形容自身遭际,并以此印证了一个道理:只有真正经历过各种忧患,深刻体验过生命的强韧,那么你对诗词的理解也好,对诗词的创作也罢,才可能是有骨骼、有血肉、有力量、有哲思的。 很多人盛赞叶嘉莹的诗词解读宛如朗月当空,月映千川。因为她并没有单纯地进行“从文本到文本”的诠释。她在自传中说:“无论是写作也好,讲授也好,我所要传达的,可以说都是我所体悟到的诗歌中的一种生命,一种生生不已的感发的力量。我在讲课时,常常对同学们说,真正伟大的诗人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写作自己的诗篇的,是用自己的生活来实践自己的诗篇的。在他们的诗篇中,蓄积了古代伟大诗人的所有心灵、智能、品格、襟抱和修养。而我们讲诗的人要说的,正是透过诗人的作品,使这些诗人的生命心魄,得到又一次再生的机会……”这段话不啻在宣告:这种积淀已久的文化的力量,在任何时候都不容小觑。我们看先生本人,她的一生有过多少惆怅、痛苦和无奈,身陷逆境,如何自处?生逢乱世,如何自安?万念俱灰,如何自省?这些都是知易行难的问题。因为当身如漂萍,心就似不系之舟,如何超脱呢?叶先生在诗词的研读之中修身感悟,并总结出了一种“弱德之美”。何为“弱德”?不单指唐五代的小词,也包括苏轼“天风海雨”中的幽咽,辛弃疾“欲说还休”里的感慨。本质上,就是把握内心的持守,看到外部的希望,然后努力精进,为自己的可为之事,从而显出苦难中生存的魄力来。譬如只做一株柔弱的芦苇吧,然雨疏风骤过后,它依然根茎未断,面目未改。人生到此境界,哪怕春寒料峭,也能剪雪成诗了。 所以说,诗词在叶先生这里,是美学意义、文学意义上的,更是人生意义上的。叶先生在台湾教书时,因思念北京的家人,写过一首《浣溪沙》:“一树猩红艳艳姿,凤凰花发最高枝,惊心节序逝如斯。中岁心情忧患后,台南风物夏初时,昨宵明月动乡思。”后来,先生去了美国、加拿大,为环境所迫不得不羁留海外。她将自己在异国教课时的那种孤寂心情也托付于中华诗词,写了三首《留别哈佛》,其一是这样的:“又到人间落叶时,飘飘行色我何之。曰归枉自悲乡远,命驾真当泣路歧。早识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浮生可叹浮家客,却羡浮槎有定期。”1976年,叶嘉莹的大女儿和女婿在车祸中意外丧生,先生把自己关在屋内足足十数天,不肯出来见人。于极度悲恸之中,阻断了和外界的交流,她将所有的伤恸化为深绵的诗句,作了《哭女十首》,其中几句是:“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惩我,不令欢笑但余哀。”“从来天壤有深悲,满腹酸辛说向谁?痛哭吾儿躬自悼,一生劳瘁竟何为?”俱是血泪之作。诗词和其他文学艺术形式一样,都具有鼓舞和抚慰人心的作用,哪怕是最哀伤最消极的那一部分,也能以悲抚悲。从1978年开始,叶嘉莹先生一直申请回国教书,1979年终于得到批准。先生为自己能在祖国教授源远流长、丰萃华美的诗词文化而欣喜。她也创作了不少诗作来表达自己愿尽绵力报效祖国的心情。譬如先生第一次回国讲学时,就写了《赠故都师友绝句》,共十二首。最末一首诗云:“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 可以说,叶嘉莹一生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传道授业解惑。无论怎样的人海辗转,去国返国,她始终是个诗词桃源之畔的虔诚守候者,兢兢业业忙于渡引问津之人。而这么多年来,她在教学上也确实获得了“晚有弟子传芬芳”的成绩。叶先生与诗词的关系堪称相辅相成:一方面,经她的研究与传播,古典诗词在当下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另一方面,她从中华诗词里也感悟到了人生的超脱之境和文化的壮丽永恒。在我看来,这便是诗词的用处了,即所谓的“无用之用,方为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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