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笔谭 上一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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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10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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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剧少年马小宝

    俞赞江

    

    

    

    马小宝考上县越剧团,是当年我们镇上最大的喜讯。

    那时候,马小宝肤色黝黑,眼神透亮,面庞英俊,说话声富有磁性,浑身上下充满灵气和朝气,是镇上少年中的翘楚。同龄女孩们在老街遇着他,总会回头来偷看。这样的少年,甭说走在镇上,就是走在县城大街上,也是气场夺人。

    小宝爹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终日在村里种地;小宝妈是社办企业的会计,在镇上农机厂上班。按理,小宝进越剧团既没家庭背景,也没遗传基因,更何况唱越剧是女孩子们的行当,他一个大男孩跟越剧风马牛不相及。但你得承认,从镇小学念到镇初中,唱歌这玩意儿,同学中没人能与小宝PK,不知道小宝唱歌的天赋遗传了谁。

    马小宝9岁那年,公社革委会在村里开批斗大会,晒场上人山人海,四邻八村的人都来了。大会开始前,他爷爷作为“坏分子”代表,跟一群“牛鬼蛇神”在后台排着队,等候上去挨斗。那会儿,小宝挤在人堆里,啪嗒啪嗒掉眼泪,为不能阻止爷爷上台干着急。革委会的姜主任为营造会前气氛,要求台下的观众自告奋勇上来高唱几首革命歌曲。等到几位大人唱完,小宝不知哪来的勇气,噔噔噔冲上台,抱起大话筒,放开嘹亮的童音唱起来,全场哗然,晒场上的人拼命鼓掌。小宝一口气唱了三首样板戏歌曲,会场的气氛被彻底点燃。姜主任十二分满意,当他获悉小宝爷孙关系后,当场宣布小宝爷爷免除批斗,即刻回家。那次上台唱歌的结果,小宝始料未及,却在意外中保护了爷爷。

    小宝平时曲不离口,放学回家一路蹦跳,一路飞扬着革命样板戏的旋律;音乐课上,小宝是同学们的示唱榜样、音乐老师的得力助手;学校合唱比赛时,小宝的领唱能力一枝独秀。有一次,学校举行独唱比赛,马小宝表演《沙家浜》中郭建光的唱段,刚唱出开头第一句“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台下便掌声雷动。唱到“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时,台下早已陶醉……此曲让小宝一鸣惊人,成为镇上的小明星。

    本来小宝唱歌纯属业余爱好,更没想到去唱越剧,毕竟越剧这种南方曲种,软软糯糯的,阳刚不足,不适合男人唱。但县越剧团的老师眼光独到,他们认定马小宝是块璞玉,只要精心打磨,假以时日,必成大器。那个时候,县越剧团恢复不久,急需好的苗子,各镇唱歌好的孩子,经过百里挑一,统统给招揽进来,不管他们喜不喜欢越剧。

    马小宝从此将端上剧团的铁饭碗,小小年纪就能替爸妈赚钱了,并且摇身变为城里人。小宝的命运转变得太快,他和爹妈都没思想准备,全家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爷爷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小宝就读过的小学和初中都以小宝为荣,要求同学们争做小宝式的好少年,小宝的光荣事迹被载入母校史册。

    镇上像我这样与马小宝同龄的人,久居小镇这弹丸之地,本来就不大安心,随着人渐渐长大,心灵的目标变得高远,开始嫌弃眼前孤陋的环境。县城对我而言,是“诗和远方”,啥时也能像小宝一样跨越到县城里,去打量和拥抱那片斑斓的世界。这样的欲望,日夜萦绕在我心头;这样的欲望,也时刻干扰着家长们原本平静的思绪。比如我母亲抓住这身边的活教材,每天喋喋不休地数落我,夸人家马小宝如何有出息,艳羡马小宝的母亲在镇上多有颜面,用今天的话来说,马小宝就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那些日子,我每天在铅画纸上苦苦作画,一心想追赶马小宝前行的脚步,幻想成为一名画家,像小宝那样有出息。可我毕竟天赋有限,也没有像小宝那样遇到好伯乐。

    小宝去城里后,与我们渐渐失去联系,不久音信全无。

    1978年,越剧电影《红楼梦》解禁后,重新在全国上映。那几天,镇上的大礼堂日夜跑片,观众如潮,我一遍遍去观看,徐玉兰扮演的贾宝玉是那么俊美迷人,她的演技又是那么出类拔萃,我情不自禁想起了马小宝,如果让我们年轻的小宝来扮演贾宝玉,说不定会轰动全县呢。

    1979年春节过后,我们全家迁徙到县城。那时我正念初中,每天往返经过县城东门路,县越剧团就坐落在东门路上,高墙大院,民国建筑风格,气势非凡,这就是传说中的小宝单位,我肃然起敬。里面传来婉转缠绵的演员唱腔,还有由提琴、二胡、笛子、琵琶、扬琴等组成的悠扬动听的演奏音乐,一大群演员在里面的大舞台上专心排练。我立马想到了马小宝,小宝现在的唱腔水平该炉火纯青了吧,人家现在是大明星了,说不定已把我们当年的小伙伴忘了。每次路过剧团,我总看见有穿灯笼裤的漂亮演员进出大门,却从没碰上过马小宝。

    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我看见越剧团门洞大开,小洋楼对面的舞台上,演员们人头攒动,乐队演奏声齐鸣,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我估摸着剧团正在排演大戏,准备在后门外的人民剧场隆重上演,也可能赴外地交流演出。但我关心的是马小宝,我想挤进大门去看小宝在台上光彩照人的形象,却被门卫挡住了,只能怏怏而回。

    上世纪80年代某天晚上,我去县人民剧院观看由县越剧团演出的越剧大戏《盘妻索妻》,演员们一茬茬上台,我睁大眼睛使劲找台上的小宝,从头到尾依然没找到。可能在这场戏中他没有角色,暂时没上场吧,我这样安慰着自己,结束了那一晚的观剧。

    岁月更迭,我的人生不断翻篇,我已不再仰慕马小宝,他在我心中渐行渐远。1990年,曾经风光无限的县越剧团解散,体制变更,主体并入文化馆,许多演员遭遇分流,各奔东西。

    很多年后,我从别人口中得知,马小宝在那次分流中下岗了,没能进入文化馆,可能不属于正式编制的缘故。他回镇上后,在一家著名的服装企业打工,干过各种岗位,业余时间,偶然与一帮越剧爱好者吊吊嗓子,过把旧瘾。文化馆的老同事们有次去镇上演出,他宝刀不老,再度上台,颇有当年风范。可惜我获知的仅是他的零碎消息,无法了解他经历的全貌。

    现在我也不敢贸然去找马小宝,不在一条道上,怕彼此有距离,见面尴尬,但这也许是我的矫情和主观臆想。我想,如果当年他没被县越剧团招走,他的人生该是另一番模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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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