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毅 最早见到袁可嘉的名字,是在钱理群、温儒敏等老师编撰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里。编者在言及“九叶诗派”的时候点到了袁可嘉的名字,虽然着墨不多,一个作家能被载入文学史已足见他的不凡。多年以后我回到慈溪,偶然听人说起,才知晓大名鼎鼎的“九叶派”诗人袁可嘉原来是慈溪人,慈溪还有一个以其名字命名的奖项——袁可嘉诗歌奖,用以奖掖当下卓有成就的翻译家、诗人、诗歌批评家。这倒正应了一句古话:身在乡间时,田园诗意很远;当人离开时,故乡反而近了。此理用来形容人亦是一般巧妙。 造访袁可嘉故居是在立冬的晌午。那一天,阳光明媚,空气里没有一丝冬日的萧条与肃杀。车子在袁家东路停稳之后,往里行不多远可见一栋坐北朝南的二层洋房,造型风格和内外装饰颇具民国范儿。洋房的前方是一处宽敞院子,院子里有一块石碑,上书“袁家大院”四个字,下有括弧,以略小一号的字体标注着“袁可嘉故居”。说是大院,四周却没有高耸的围墙,不过称其为故居,倒是名副其实。相传此屋为袁可嘉的父亲袁功勋所建,少年时代的袁可嘉生于斯,长于斯。 如今,这个旧居已被改成“袁可嘉文学馆”,门楣上方有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吉狄马加题写的匾额。入得文学馆,最先瞧见的是位于左手边的一块写有“十月,在袁可嘉故里”的牌子和一张《袁可嘉生平年表》——长长的一页纸,概述了袁可嘉的一生。四下里望去,墙上展示得更多的是作家、评论家们对袁可嘉一生功绩的言说。 相比于正厅,东厢房里的陈列要丰富得多。里头图文并茂,有其生平事迹成就的描述,有他与家乡山水故人的勾连,也选录了他的两首代表诗作《沉钟》和《母亲》,那首《沉钟》创作于1946年—— 让我沉默于时空, 如古寺锈绿的洪钟, 负驮三千载沉重, 听窗外风雨匆匆; 把波澜掷给大海, 把无垠还诸苍穹。 我是沉寂的洪钟, 沉寂如蓝色凝冻; 生命脱蒂于苦痛, 苦痛任死寂煎烘, 我是锈绿的洪钟, 收容八方的野风! 事实上,袁可嘉的身份不仅是一名诗人,还是一位了不起的学者、翻译家。他多年来致力于西方现代派文学的研究与翻译,不但为中国作家和诗人的创作提供了新的视角,还促进了当时人们思想的解放,被认为是在中国新诗和西方现代派文学交融借鉴过程中,介绍最早、成果最多、影响最大的中国学者之一,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现代化进程产生了巨大影响。 记得第四届袁可嘉诗歌奖颁奖的时候,我曾采访过诗集奖的获得者余怒老师,他说的一句话让我至今印象深刻:“你们慈溪有一个伟大的文学教育家,叫作袁可嘉。20世纪80年代,由他主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不仅对我,对我们这一代的写作者影响都很大。”尤其那一句“你们慈溪”,让我由衷地生出同为慈溪人的骄傲。 人们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实,一方水土也承载着一方人的记忆。即使双脚离开了故乡的土地,故乡却从未离开袁可嘉的心里。对于童年时代的家乡,对于海塘小镇崇寿,他始终保留着美好而温馨的记忆。袁可嘉在晚年曾写下《故乡亲,最亲是慈溪》一文,文中有如许温情字句:“相公殿离我家不过三里,是我父辈一手开辟起来的河港。虽说只有一条小街,却也颇有不少店铺,如布店、米店、杂货店、理发店等等,是姚江农村一个小小的集散地,人们可以在这里买到上海、宁波运来的物品,也可出售自己的土产,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是相当不错的……相公殿作为一个对外窗口,我深怀感激之情,因为它是我童年引发远游幻想的第一个起点。我常常去看港口来往的各种船只,寄托我云游四海的希望。” 触景容易生情,睹物难免思人。那饱含深情的文字,让我的思绪跳过眼前的方寸之物,回到八九十年前的崇寿,在六塘头的某个埠头或是某处渡头,一个少年望着幽幽的河水,向往着远方。从这里到那里,只是一个字的距离,却可能要穷尽人的一辈子。也许,那时的袁可嘉也不知道自己此生将行多远,能行多远。也许,那时的他也曾因此而迷茫。可是,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呢? 譬如我,十七八岁的时候,也曾负笈远游,想要走出山海的环绕,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故而胸中才学虽不及前辈之万一,可是因为在同样的年纪怀揣同样的心思,待到读了这若干回忆文字,陡然间觉得与这位曾居于此间的同乡变得更亲近了。 从文学馆出来,屋外依旧天气晴好,依然没有什么参观者,我忽然觉得这故居没有围起来也挺好,这样的话,那些文学青年可以三三两两随时前来,来朝圣,又或者拜访一位隔着近百年光阴的老邻居;来寻梦,又或者找寻自己失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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