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隆

    比之敞亮的晴日，更喜欢在阴雨天去荷马书店，且是要过了晌午。大概店员也喜欢睡懒觉，午饭前才开门，去早了扑空几回后，索性饭后懒洋洋散步过去。

    我口中的荷马书店，已在江湖销声匿迹十五年。书店曾隅海曙迎春街17号（丰华名都小区裙楼），宁波海关对面。当年，鼓楼、公园路、孝闻街一度为宁波民营实体书店的滥觞之地，而这家毗邻天一阁的荷马愈加特立独行，开在明代藏书家丰坊“万卷楼”故址上，傲娇中散发不一样的醍醐味儿。

    单身汪时代，有一两家想起来就能逛过去的书店，是很可眷恋的事，那必定是鼓楼席殊书屋与荷马书店。彼时，漫无目的踏过“罐头厂桥”，误打误撞偶遇。瞥见“荷马”二字，心头一喜，便猜出几分调性，莫非是一家人文书店？

    果不其然。一进门，《卡萨布兰卡》的吉他前奏缓淌，循环往复。店面不大，却分上下两层，墙上挂木吉他，柜台边CD架堆着古典音乐唱片，一旁留有“名片墙”。连同榉木楼梯、橡木桌椅，无不透出主人的怀旧情结与音乐修养，进而表述书店主人多金、不差钱。

    方寸之地，却有书情书色的纵深世界。放眼四周，错落有致地堆放着文史、思想小品、地理、音乐、摄影诸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颇为惊喜的，主人另在二楼特设中华书局、上海译文、商务印书馆专柜，缥缃满架，往往混着几本不可思议的好书。真是一家精致、好玩、有趣的书店。

    书店有趣，少不了有趣的主人。店主娄晓华是个做外贸的文艺青年，执守“诗和远方都是玩”的信条，拿出每年出国度假的开销砸向书海，开起一家完全按照自己心意来的书店，不卖咖啡甜点，不搞会员制，不办阅读分享，专门卖书、卖氛围。平时做生意，周末去杭州搜书进书，独享优哉游哉的书香之旅，实现了读书人的梦寐以求。

    只道无情却有情，看似不识亦相识。主人极少现身书店，偶尔见到，也不抬头。印象中总是一个人埋头看书理书，对生意不上心，连一般的寒暄也少，着实“高冷”。主人眼光独到，口味冷僻，但难保不遇上一两位同好，一见倾心也是有的，他等待着未知的惊喜，觉得一切可期。

    总觉得书还是要亲眼见到，亲手抚摸，才会决定是否买下。是的，当年我在荷马买下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修订本，他表面上古井不波，不声不响，帮我用安利的塑料袋打包找零……多年后，两人相遇拉杂“天宝遗事”，才说起当时他心头掠过的一丝不舍与纠结，那躬身挑选的好书，娄晓华舍不得卖，爱书之深，一至如是。

    久去，渐熟稔。二楼书架间逼仄，但不觉压抑，大概是灯光曼妙，又播放音乐，买回去认真看了的也十分有限，多束之高阁。点5元的苦丁茶一杯，便可偷读一个下午。有时只是坐一坐，晒会儿太阳，像猫一样打会儿盹，款款然，倦倦然，乐何如之？见角落里的书覆了薄薄尘埃，又与我相遇，心里一动，恍惚间，谷林《淡墨痕》《书简三叠》、沈胜衣《满堂花醉》以及几米、止庵、陈子善、知堂诸书尽入私箧。只是，扬之水诸作未买下，颇悔当日失之交臂。

    微盐隐于水，书店主人想把自己的心意传递给读者，成本却很高，这种知己般珍贵的共鸣已超出阅读本身。听店员说，书店一直亏，好在主人在外有其他生意，养得起书店。如阿城所言：“是先要有物质、文化的底子的，在这底子上沉溺，养成敏感乃至大废不起，精致到欲语无言，赏心悦目把玩终日却涕泪忽至……”娄晓华躬耕在嘈杂尘世一隅，让文字烟霞恣意开阖在大雅大俗间，打造的书店自有一番清雅。

    2008年初夏，租房合同到期，书店主人备好现款，打算买下店面，长期做这赔本买卖。无奈事与愿违，房东不肯出售，之后，活泉、红酒坊取而代之，荷马书店隐退。

    四季流转，江湖依旧，只是怦然心动的书店越来越少，往事遂去，无迹可寻，偶尔路过荷马旧址，门前的法国梧桐今已合抱，远远看着，顿有光阴漫漶之感，就像老朋友不声不响地搬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