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惠芬 菜市场见到阿宝嫂在卖秋葵,她说,自家地里种的,家里人吃不了,来市场卖一点,没人要就送掉。说着,就帮我挑了起来。阿宝嫂说,她的两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有了一份好工作,自己做了奶奶,孙子孙女成双;又说自己有医保和养老保险,加上每月固定的养老金,生活就医都不用依赖儿子。周末儿子一家人来,尽买他们喜欢吃的,看着他们喜欢吃,想想也开心;晚上没事就去公园跳跳广场舞,做做健身操;两个儿子很孝顺,带他们去国外旅游过几趟。阿宝嫂乐呵呵地说:“现在呀,只要身体好,什么都好啊!”称好秋葵,她硬往我的袋里多塞了几把。 阿宝嫂是儿时我家小院对面阿宝哥的媳妇。四十多年前,阿宝嫂结婚,我还是个小小孩。阿宝嫂住的房子,是一排用毛竹做椽子的泥地平房,阿宝嫂住靠南的头一间。阿宝哥是家里长子,下面有三个弟弟。听我母亲说,阿宝嫂的婆婆为了家里四个孩子,日子过得很清苦,要不是亲戚和左邻右舍帮忙,这房子是造不起来的。结婚没多久,婆婆说有一百多元的外债,要阿宝嫂还;阿宝嫂不肯,说,找对象时媒人说没债的,怎么现在有债了?而且家里没一样像样的东西:四只碗,两只是缺口的,四条凳两条是“跷脚”的……还说阿宝哥结婚时穿的卡其中山装还是借的,那个婚床,用手轻轻一推,就会吱吱嘎嘎地叫。 阿宝嫂的婆婆说,接下去还有三个儿子要讨老婆,这债兄弟几个结婚后都得负担一点,光靠他们两老生产队里的这些收入,拆了老骨头也还不完。阿宝嫂不理会婆婆的话,说:要我还,没门。婆婆就住在隔壁,过门没多久,婆媳俩就起了矛盾。阿宝嫂时常搬出灶间烧火那把矮凳,坐在门口,高一声低一声诉苦。她这么一闹,门口引来了好多人围观。这时,阿宝哥低着头走出家门,不知去了哪里。婆婆爱面子,每次阿宝嫂在外面闹,她就在屋里哭…… 有一回阿宝嫂又闹起来,家门口人越聚越多。小叔子实在看不下去,过去与她理论。阿宝嫂躺在地上说小叔子打她。她的小叔子伸着脖子,涨红着脸,咬着牙,紧捏的拳在半空中僵持着,周围的人拉住了他。阿宝嫂觉得委屈,连续哭闹了几天。后来,村里人提起阿宝嫂,就说阿宝老婆厉害,骂人三天三夜嗓门不倒。 三年后,阿宝嫂第一个儿子两岁了,但与婆婆老不往来。偶尔下雨生产队不出工,阿宝嫂把孩子关在屋里,夫妻俩翻山越岭偷偷去做小生意,把海边的海货腌制成咸的,挑到余姚三七市一带出售。小孩有时闹哭,邻居看了心疼,劝阿宝嫂不要把孩子锁在里面,大家可以帮着照看。阿宝嫂说,大家都有事,不好意思麻烦。有时阿宝嫂的孩子在屋里哭得“惊天动地”,引得附近玩耍的小孩趴在阿宝嫂家的窗台看热闹,阿宝嫂的婆婆听到孙子哭声,走过来把围着的小孩撵开,从窗口递进几个烤洋芋或一个番薯饭团给孙子吃,一边说:“乖,不要哭,等一下你爸妈就回来了,就有好吃的。”婆婆经常坐在阿宝嫂家的门口,一边缝补衣服一边和关在屋里的孙子说话,估摸着阿宝嫂要回家了,婆婆就进了自己的屋。 自从有了孩子,阿宝嫂与她婆婆吵得没像以前那样频繁了,但一年之中仍会吵几次。有一回,阿宝嫂卖海鲜咸货被人没收了,空着双手回家,眼睛红肿、蓬头垢面,一进屋就抱着孩子痛哭,哭完朝着婆婆家的门,大着嗓门说:“还要我还债,我哪有钱给你?要不是为了孩子,我都不想活了……”任凭阿宝嫂闹得多凶,婆婆家总是静静的没有回应。 阿宝嫂与婆婆不说话,也不让孩子喊奶奶,但邻里关系还是不错的。偶有吃的,邻里碗来碗往,阿宝嫂从不失礼。有一回邻居送来一碗杨梅,阿宝嫂就与阿宝哥说:“人家给我们多少,我们就还多少。过几天我外甥送杨梅来,我们去还礼。” 吵吵闹闹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到1983年包产到户时,阿宝嫂已有两个孩子。单干后的阿宝哥,地里作物长势喜人,到过他田头的人都啧啧称赞。几年后,阿宝嫂家里渐渐宽裕起来,阿宝嫂再不用翻山越岭去做生意了,她在自己家附近的菜市场卖海鲜,有时还把小儿子带到市场里,边照看边做生意。农忙时候,阿宝嫂早上卖海鲜,下午去田头帮阿宝哥干农活。这日子和以前一样起早落夜被一个“忙”字赶着走,但阿宝嫂脸上溢出了笑容。 又过几年,家庭作坊多起来,民营企业也越来越红火,阿宝哥去了企业打工,那几亩地倒成了“副业”,租给同村人种葡萄,留下三分自留地种一些自己吃的蔬菜。又过了几年,阿宝嫂的几个小叔子自己办厂做生意,这三间平房都给了阿宝嫂。阿宝嫂把四间平房拆了,造起三层楼,屋里屋外装修得挺讲究。她的公公婆婆被小叔子接到城镇,住进了新房子。 等大儿子结婚,阿宝嫂不做海鲜生意了,一门心思在家带孙子。而阿宝哥因为吃苦耐劳,又会花心思钻研创新,甚受老板重用,年薪不低。现在阿宝哥一边拿着养老金,一边还在企业上班,他也如阿宝嫂一样逢人便感叹:“现在呀,只要身体好,什么都好啊!” 四十多年过去,阿宝嫂和婆婆应该冰释前嫌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