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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随 天 去 林绍灵 绘 |
父亲年轻时喜欢打牌,晚饭后总要去村里的小店转转,小店人多热闹,很快就能凑齐搭子打几圈。他前脚刚走,母亲就朝我和弟弟使眼色让我们跟着去。父亲警惕性高,很快发现后面多了两条“尾巴”。他站在不远处,呵斥我们,要我们回去。这让我们很为难,因为放弃跟踪,肯定会挨母亲的骂。 我们迟疑着往回返,躲在墙角,注视着父亲的动静。只见他慢悠悠地走,还不时回头张望,他的每一次回头都让我们心跳加快。等他消失在下一个转角时,我们便快速跑上去,又拐入那个墙角。我们就这么一前一后行进着,等父亲在牌桌上坐定,我和弟弟也前后脚到达。 父亲对于我们的到来没有半点奇怪,他叼着烟,白了我们一眼,手却没有停下,继续摸着麻将牌。我们也不敢吭声,默默地站着,过会儿就按母亲的吩咐,喊起话来:“爹爹,好回家了。”喊个一二遍还好,喊多了同桌的叔伯们就不耐烦了,开始骂骂咧咧。这时父亲推了牌,站起来,扬起大手,在我们眼前边挥边说,走了,走了,两个讨债鬼。 为了摆脱我们的跟踪,父亲选择去更远更隐蔽的地方打牌。几十年前没有电话手机,找人全靠两条腿一张嘴,但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我母亲。父亲好赌的名气有多大,母亲抓赌的能力就有多强。母亲就像是侦察兵,往往一逮一个准。 因为父亲赌,母亲就跟他吵。两个人吵架,父亲从来没有赢过。你来我往几句之后,母亲的分贝越来越高,情绪越来越激动。这时父亲往往会一脸不屑地抱起被褥,上阁楼。阁楼小,平时堆杂物。父亲把杂物挪到一边,腾出一张床的位置,摆开两条长凳,在上面架一张棕棚,棕棚上铺一张席子,睡了起来。 父亲睡到阁楼之后,家里的气氛更紧张了。他和母亲都不正眼看对方,更别提搭腔了。如果有非说不可的事,就让我和弟弟传话。我们姐弟除了要正确传达好他俩的意思之外,还要夹着尾巴做人,稍不慎,传话筒就成了出气筒。 过不久,家里定会来几个客人,他们是父亲的战友。言石伯伯白净,书生气很浓,是个干部,走路时总喜欢把手背在身后。荣方伯伯皮肤黝黑,声音沙哑嗓门很大,总是囡啊囡叫我叫得很亲切。他们喝着母亲沏的茶,阿菜长阿菜短的跟我母亲聊天。他们端着茶杯佯装上楼看看,然后就掀翻了父亲的棕棚床,父亲半推半就着抱起被子放回母亲的房间。他们拆床板的时候,母亲也不说什么,独自在灶间张罗好饭好菜。饭桌上,伯伯们喝酒聊天,说很多他们当年在部队里的事。父亲不会喝酒,几口之后就满脸通红,然后嘿嘿地笑着看他们吹牛。 打我记事起,父亲和母亲经常吵架。起先我和弟弟很害怕,一有响动就相互通报,到后来习惯了,再不把他们的争吵当回事。那些年我听着父母亲各自的牢骚和怨言,经常想,他们这么吵吵闹闹的做夫妻有意思吗?现在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父亲还是喜欢打牌,母亲还是爱唠叨,但这几年我突然发现这对冤家很少吵架了。 今年五月,母亲动了一个手术。手术当晚,我对父亲说:“今晚我来陪夜。”可父亲怎么也不肯,他说:“还是我来服侍你妈吧。”我和父亲争执着,病床上的母亲没有吭声,看得出,她也希望父亲留下来陪她。 这一个晚上,父亲盯着输液袋,观察母亲术后的反应,忍受病友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父亲块头那么大,陪护躺椅那么小,躺下去别说转身,连腿脚都伸不直,真不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幸亏母亲第二天就能下床活动,父亲的陪护任务也轻松了许多。 母亲伤的是右手,几个月内都不能使力。出院后,他们又不肯进城跟我们同住,于是家务活都落在了父亲身上。父亲这一生从未做过家务活,我很担心他做不来做不好,担心他会烦躁有怨言。 一次我回家,看到父亲一手拿着一块肥皂,一手拿把刷子,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前面是一脸盆的衣服。母亲右手绑着绷带,正指挥他刷领子刷袖子。我挽起袖子说我来吧,父亲用胳膊把我推开说不用。我便搬把椅子坐在母亲身边,我们娘俩一起看他干活。我还笑他,现在打牌不自由了吧?父亲嘿嘿笑了,说他现在是家庭妇男,买菜做饭,洗衣刷碗,扫地擦桌,什么都干,除了这些还要给我母亲种的这一院子花花草草浇水。听他这么说,我才发现院子里开了不少花,红的红,黄的黄。 父亲刷完衣服又出去买菜,说中午吃海鲜面。父亲把手插在口袋里,哼着曲子出了大门,就像很多年前去打牌时一个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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