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小学去，第一天，乱哄哄的，教室里都是半生不熟的人，我怯生生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感到很不自在。老师开始排座位，我带的是一条母亲纺石棉的高凳（那时要自己带凳子），没有一个人能与我匹配，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人还没有同桌。这时，阿华站起来，说愿意和我坐在一起。他还跟老师说，我们是寄拜兄弟。

    我从小就寄拜给了阿华的妈，我叫她寄拜姆妈，她待我很好。每年正月去吃饭，阿华总是跟我同一条长凳，一起趴在八仙桌上。如今成了同桌，他对同学们说，谁欺负我，他就打谁。那时，我长得比较瘦小。操场上跑来跑去时，若是谁撞到了我，阿华总是替我出头。

    有一回上学来，阿华偷偷塞给我半截狗腿肉。他读书不如我，经常抄我作业，但胆子大，什么都干。他跟着村里的后生去打狗，在窑场背后烧狗肉吃，藏下了一截。狗肉很香，我第一次吃上这么好吃的东西。

    这些都是小时候的事，如今，阿华成了半个废人。

    每天一早，阿华起来就喝酒，酒喝到七八分时，半醉不醉地出门闲逛。走到周塘桥头，他吆五喝六地乱扯，扯着扯着，就跟人家对骂起来。等到人家劝散了，他大着舌头骂道：爷爷饶你这一遭！然后走到小店里，像小孩一样，买几颗奶糖吃，因为嘴里淡出鸟来。

    阿华原先是有老婆的，还有一个女儿。这个样子，老婆带上女儿跑了。

    他有一间半祖屋，半间给了隔壁的堂兄弟，条件是，堂兄弟帮他把另一间屋跟着一起翻成楼房。人家说：阿华，还是你算盘好。他洋洋得意地说：活着，开心点；死了，拉倒，喂狗。人说，你放心，你女儿会来给你收尸的。他嘴巴一抹，说：收不收尸，随她！

    阿华有时会到我家门口来闲扯，每次总是问起我。有一回，他向我妈借了一百块钱，我妈心疼了半天，做好了他不还的准备。谁知，第二天他就还钱来了。

    我回老家，若是碰上他，就随手扔给他一支中华烟。他夹在手上，闻一闻，对人说：这是我寄拜兄弟的烟，就是好，闻着都香。

    我俩就这样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有一年我家造房子，四邻八舍虎视眈眈。白莲花的爹就放言：若想太太平平造房子，除非我死了！就在我家打好地基的当晚，阿华哥来到我家，告诉我们要当心，说白莲花的爹串联左邻右舍，要一起来搞破坏。果然，第二天泥水木匠一到，刚要打墙，白莲花的爹拿着钢钎来撬我家的墙基了。于是，先是对骂，再是对打。我是书生，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这时，阿华哥来了，他先是拉着白莲花的爹，敬烟，说好话。白莲花的爹不卖情面，让他走开。阿华哥立马火了，骂道：这是我寄拜兄弟的房子，就是我的房子，你撬他的墙基，就是撬我的墙基，我现在睡在上面，你有种，就把钢钎砸在我身上。说完，他就囫囵躺下了。那些人骂他“阿华痴乱”，来拉他。他回骂：谁敢拉我，我让他死全家。这真是恶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村里人都知道，阿华三两酒下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办上梁酒时，我和爹妈一起把阿华哥请上桌。

    有一年，母亲打来电话，说阿华哥住院了，大口大口吐血。人民医院离我家近，她让我去看一下，包三百块钱。阿华哥见到我，坐了起来，人还是很虚弱，他嬉皮笑脸地说，没啥没啥，就是吐了几口血，死不了，死不了。“谁说死不了！”这时护士进来了，“你再喝酒的话，就救不了你了！”护士拿出一张单子，说欠费了，赶紧去交，否则，明天就开不出药来了。阿华哥说：“开不出药，那就拉倒。出院出院！”我赶紧按住他，说，那可不行。他身边没有一个人，我先替他交了五千元。他咂巴着嘴，一直念叨：啊呀，啊呀……到最后，他说，好，那就算我借你的，我卖血卖肉都还你！

    有些人借了钱，不还，还不声不响。阿华哥每次见了我，都会大大咧咧地说：我有钱了就还你。他人变得很瘦了，我问他还喝酒不，他说，喝！我劝他当心身体，他不以为意。有次又在周塘桥头遇见他，他愣愣地喊我名字，然后像提醒我似地说，我还欠你五千块钱。桥头坐着好多人，反而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仿佛我一直在讨要似的。后来，在一个棋牌室里，又遇见他，他的案头赢了一把钱。他马上拉住我，吧嗒吧嗒当众数着钱，把五千块还我了，还说，今天手气好，人在钱在，到明天，说不定人也不见钱也不见了。人家问咋回事，他说是我寄拜兄弟救了我的命，否则，早到太平间去了。

    就这样，为这五千块钱，他记挂了三年。可是，在别人那里欠了赌债，他有时是要耍无赖的。

    我很久没遇见他了。听人说，他越来越瘦，去一个厂管门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