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新            

    韩今谅短篇小说集《山花对海树》中的六个故事都在剖析同一个命题：生活的不可抗力。

    《小红花》是绝症患者的抱团取暖与极限抵抗；《灰里焰》是疾病并发的家庭危机；《倒春寒》是婚姻的无可将就直至末路；《兰花草》是如雾如雨的爱情落败于世俗；《长生林》是岁月消磨的厌倦；《推冰人》是眼见坠落无力回天的痛苦。这些沉重的故事是我们每个人可能会有的遭际，面临的孤独和那些自救方法，也可能是我们生活里的重要细节。

    《小红花》的故事简单而富有冲击力。冲着近期热片《送你一朵小红花》来读书的人，恐怕会惊讶，尽管电影部分地脱胎于小说，它们却是两种差别很大的产品。影像力求展现家庭式的温暖情感，而小说更注重于生命的感受，文字描述赋予想象的惨烈似乎更胜一筹。

    小说里的方远儿不是电影里的少女形象，她比牛小兵、韦一航年纪都要大，以风趣慧黠的姐姐姿态带给病友慰藉。方远儿的亲人仿佛隐身，火葬仪式极其冷清，黑白条幅上的名字都写成了“方远”。作者写焚尸的工人“歪头挥起大锤，朝最坚硬的脑袋砸下去”，文笔冷峻，与之前她写方远儿痛到崩溃，形成强烈的对比。“一疼起来整个人像岸上的鱼，反复挺起，跌落，有时是后脑先杵在床上，几乎折断脖颈，有时是瘦骨落在床上，嗵嗵有声”。

    韩今谅还写到，护工在给方远儿整理时并不避讳在场的男孩，把她视作没有尊严与隐私的病人。与此相对应的，尽管必须随身携带粪袋，方远儿身上永远浮动着草叶香氛。她开玩笑说，本来有机会用猪小肠修补修补肠子的。一个蒲草般柔韧的女人，即便命无可救，她的死亡亦如回归大地。小说最后，韦一航带着牛小兵上路，在大柴旦湖边，羊群由远及近，每一只羊的皮毛上都画着新鲜的小红花。“蓝天绿草白羊，无人为此作答”，韦一航举起手，“似与赠花人道谢，似与赠花人道别”。

    这样的文字意象，要比合家欢式的电影画面更加高级。韦一航确信那个花语已经被推翻，那些不幸从此形同虚设，因为无数次奖励已经提前支付，不容拒绝。这样的主题，也显得更加深邃，发人深思。短篇小说尽管受到篇幅的限制，在广度上难以面面俱到，在深度上仍可以像钻井，钻进去，生命力像水一样喷薄而出。压力越大，激发的能量也越大。

    《灰里焰》是整部小说集里技法最高明、最成熟的。叙事的视角在小分、陶心平、陶娜、小分之间做了四次转换，三人是女孩、妈妈和小姨的关系。另外小说还涉及一位男性，是陶心平的丈夫也是陶娜的情人李争海。导致这些关系纠结拧巴的是疾病，糖尿病引起的并发症就像一个隐喻。妹妹陶娜以照顾姐姐的名义进驻这个家庭，妹妹亦即第三者。作为屎尿横流的截瘫病人，姐姐陶心平该如何处置自己的耻辱感？陶娜该如何诚实地承认或者否认那个隐秘的取而代之的愿望？而小分，既是局外人也是参与者，她该如何小心翼翼地维持家庭的平衡？

    《灰里焰》的笔调是张爱玲式的，纵然生活已经天翻地覆，所有的惊涛骇浪仍然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之下。小说有一处写到春节，三人凑在厨房里忙活，不时发出笑声。陶心平在客厅里听着窗外的鞭炮声，全家人毫无芥蒂地围桌用餐，聊天唠嗑，这个家的温馨平凡似乎与其他家庭别无二致。接着，韩今谅用神来一笔，写了烂苹果味的散发，写了病人身体的腐烂，悲凉的底色忽然就在这万家灯火的幕布上显影。围城的墙在倾颓，城里城外的人该往何处去呢？

    韩今谅编剧身份带来的魅力之一，就是她的短篇小说能把握从容流畅的叙事节奏，让偶然并置的事件和叙述彼此共振，它们好像自动地联系在了一起。韩今谅同时还是诗人，她的语言幽默灵动，清简有致，于平实处藏波澜，于波澜处转婉约，于婉约处见乖离，丝丝入扣而又松弛有度。这些短篇小说都保持了不错的水准，也都具备了改编成剧本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