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又吵架了，杨小鹿躲到了奶奶家。奶奶套他的话，他不想说什么，总是说不知道。奶奶不耐烦了，骂他是蠢蛋。她一会儿骂他亲妈，一会儿骂他后妈，自然，也免不了骂他爸爸。

    “我妈现在在哪里？”

    “谁知道啊，上次听说嫁到华家畈去了，说不定又嫁到别的地方去了！”

    “华家畈在哪里？”

    “就是你外婆家东边一个村——你问这个干吗？”奶奶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忽然警惕地问道：“你见过你妈了？”

    “没啊，她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杨小鹿带着大黄狗走出了院子。奶奶问他去哪里，他说去外面玩一会。

    他走在机耕路上，走着走着，村子甩得越来越远，对河出现了一个窑场。他记得，外公家的菜地就在窑场边。在这里，最好玩的游戏是外公给他做泥炮：把泥巴捏成碗的样子，里面放一颗小泥蛋，然后甩起手，往地上猛地摔覆下去，就会啪的一声，泥包爆裂，爆出一颗泥蛋来。

    窑场里没有一个人，冷风窜来窜去，地上乱长着草，残留着半截的砖头和碎瓦片。他忽然来了兴致，蹲下来，掏了一块泥巴，做了一个泥炮，猛地摔覆下去，“啪”一声，泥蛋子果然跳了出来，掉在大黄狗前面。大黄狗顿了一下，伸头嗅了嗅，觉得没劲，跑开了。

    杨小鹿又做了一个泥炮，一声“啪”，泥蛋子又跳了出来。

    他带着黄狗，继续往前走，人渐渐多起来，又一个村子。这时，走过来一个老年男人，扛着一把铁锨，铁锨柄上挂着一个畚箕，里面放着一大捆菜蕻，有点像爷爷。当他从自己身边经过时，杨小鹿忽然叫住了他：

    “爷爷，我想问你一下，这里是不是华家畈？”

    那个人点点头。

    “你认得一个人吗，”杨小鹿情急之下一时竟说不出名字了，他抓抓头皮，羞得满脸通红，“她叫——她叫——李浓央？”

    这个人摇摇头。他后来又问了几个人，每问一次，他都决定不再问人了。他问的最后一个人是一个跟奶奶差不多年纪的老女人。

    “李浓央？这名字好像听见过——”她想了一会。

    “对，我妈，不——”他吐了吐舌头，结结巴巴，表示自己说错了，“她，她——是刚刚嫁过来的！”

    “刚刚嫁过来的？那就不对了——那我不知道！”老女人说完转身走了。

    杨小鹿顿时泄了气，变得沮丧起来。

    “李浓央，李浓央……”

    他轻轻念叨着这个名字，念着念着，就恍惚了，觉得这个名字也不真切起来。“李浓央，李浓芬，李浓芬，李浓央……”这么多年不叫，他都不敢确定妈妈的名字了，直到走上原先的机耕路时，冷风一吹，他似乎才清醒过来，终于确定，妈妈是叫李浓央，是自己把自己给搞糊涂了。

    杨小鹿小跑起来。很快地，他又看见窑场了。

    这时，大黄狗“汪汪”叫了两声，他发现前面走过来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小孩五六岁的样子，老人提着一篮菜，跟小孩说着什么，听见狗叫，站在了小孩的外侧。杨小鹿的心不由跳起来，因为他觉得这个老人很面熟，就像外公，但他又怕认错人。当两个人交会时，他又看了他一眼。老人盯着狗，大黄狗被老人一赶，跑在了前面。杨小鹿跟上去，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那个老人，忽然站住了，叫了一声“外公”，声音不是很响，随即又大喊一声，并且做好了如果喊错就马上跑掉的准备。老人果然转过身来，他也停住了，定定看着杨小鹿，仿佛在问：是你叫我？

    杨小鹿觉得没错，应该是外公，他走上去，小声地说：

    “我是鹿鹿，外公……”

    “是鹿鹿？长这么高了？！”老人很惊诧，“你是杨小鹿？”

    杨小鹿点点头。老人兴奋起来，走到他身边，摸摸他脑袋，“啊呀，都长这么高了……”杨小鹿不记得有多久没见外公了，好像妈妈走后，他就再没去过外公家。这时，他才明白，刚才他在华家畈问路的那个割菜蕻回来的老人，其实是像外公。

    “那你……要不……一起去外婆家？你外婆让我来割菜，这不，我刚从窑场边过来……一起去外婆家吃饭……”

    杨小鹿就推说奶奶已经烧好饭，在等他了。那个小孩诧异地看着他，老人这会也注意到了小孩，低头对小孩说：“快叫哥哥！”

    小孩叫了，杨小鹿不好意思地“嗯”了一下，就含糊过去了。

    “你妈到外面去做生意了，她把你弟弟放在我们这里……”

    “我弟弟？”但他马上明白过来，很可能，妈妈又生了一个儿子，就像自己又有了一个妹妹一样。他心里忽然有点难过。

    “你跟你妈有联系吗？”

    杨小鹿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刚才相认时的兴奋消失了，两个人都尴尬起来。“外公，那我走了……”杨小鹿慢慢转过身去。

    “那你不去外婆家了？”

    杨小鹿走得很慢很慢，怎样告别，成了问题。终于，他憋红了脸，说出这么一句话：“外公，等我长大了再来看你！”然后，转身就跑。他边跑边又回头看了一下，听见外公说“路上小心，赶快回家”，他的眼睛有点湿润，尽管没有大喊出来，但在心中，他又把这句话大喊了一遍：

    “外公——等我——长大了——再来——看你！”

    这句话似乎在旷野间回响。他跑了好长一段路才停下来，只觉得喉咙口有点发热。他咳嗽了两声，又回头看去，只见外公牵着那个小孩的手，向前慢慢走去。那个小孩，仿佛就是小时候的自己。这时，外公和他一起在窑场玩泥炮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他面前，似乎比来时的回想更清晰了。

    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杨小鹿又跑起来。他越跑越快，田野迅速向后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