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安炉 书案上搁着两块门牌,一块是薄薄的铝片,系宁海早期的门牌,已严重氧化,但上面的字迹依然能辨:西山巷30弄7号。另一块搪瓷材质,蓝底白字,手掌一抹,光滑如新,上面的字样是:登后路7号。 这两块门牌,是在老屋被推倒前的最后清理中,我从门楣上小心翼翼取下来的。老屋不在了,留两块门牌做个念想。 旧城改造,老房拆迁,是人类完善居住环境的自然过程。自老屋被圈定为拆迁区后,一直担心父母的居住问题。后来,父母先后终老于自己亲手建造的老屋里。既然父母不在了,“此地空余黄鹤楼”,拆就拆吧。然而,房子被推倒的那一天,我还是不敢去,不忍看到曾经的家,在挖掘机的长臂下灰飞烟灭,毕竟,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记录了曾经的苦与乐。 父亲年轻时一直在各地漂,50岁那年,突然想在县城建一个自己的家。村干部提供了两个地方供父亲选择,一是西门外动配厂边上的五间地块,就是现在西门环岛这一带,另一处便是小南门的三间地块。西门外偏僻冷清,父亲选择了小南门,觉得三间房子足矣。俗话说,有吃没吃,三间朝南屋。 那是物资相当匮乏的年代,房子建成后像个亭子,四壁皆空。我用竹片做成两张篱笆,权当大门,门把上用粗钢丝做了两个环,与横杠上的铅丝环相扣,竟也能上锁。地面是用蜊灰渣和黄泥搅拌后铺就的,记得当时夯地时手掌都磨出了血泡。几年后,东西两间房的隔墙是黄坛的其军帮忙打上的。参加工作后,我每天中午叫同事一起去南门外大溪里拉石头,终于把堂前和道地浇成了水门汀,后来,东西两间又铺上了木地板。大约在1996年吧,我在东首的小屋里装上抽水马桶,就此免去了母亲每天早上去公厕倒痰盂的烦恼。 道地的西首有个小花坛,父亲每年都要种上天萝(丝瓜)。当天萝藤爬上围墙头时,父亲就叫我绷天萝绳。我寻来一些废旧电线,把道地上空布置成“天罗地网”。夏日回家,道地顶上一片绿荫,遮天蔽日,一根根天萝悬在那里。天萝太多,父母吃不完,就送给邻居,我们回家时也会带上一些。 砖木结构的房子密封性差,每到冬天,母亲就叫我给她的房间糊纸。我找些挂历,一张张不厌其烦地糊,糊得严严实实,直把母亲的房间装扮得像一个展厅。那些挂历有风光有建筑,也有人物,看上去好不热闹。 每逢清明、七月半、八月十六或过年等特殊日子,堂前总会摆出大小两张桌子,大人坐大桌,小人坐小桌。尤其是过年,全家十几口从大年三十一直要吃到上班。吃完夜饭,父亲总会生一炉火,大家围着火炉先聊家常,后打麻将,经常通宵达旦。每次的输赢结果记录在堂前的年历上。母亲爱打麻将,为了多一个搭子,就手把手地把我们一个个教会。与父母一起打麻将,总是希望他们赢,看到他们桌前的筹码越来越少,我就暗自心急;他们和了一副大牌,我会陪着他们开心。有时,我们手“烂”,输多了,母亲也会心疼,仿佛她自己输了一般。当然,如果他们输多了,我们会把钱还给他们,虽然他们嘴上说愿赌服输,但也不会坚决拒绝。 堂前里办过最热闹的事,是父亲的六十大寿。那时,我虽然24岁了,但青涩得像一枚傻蛋,不会敬烟,也不懂敬酒——前者没学会,后者不喜欢。那晚,堂前壁挂一幅潘兄画的仙女献桃图,六尺整张的大幅,在上额留白处,我录了郑板桥的联句:常如作客,何问康宁?但使囊有余钱,瓮有余酿,釜有余粮,取数页赏心旧纸,放浪吟哦。兴要阔,皮要顽,五官灵动胜千官,过到六旬犹少。阊门和堂前屋柱上张贴着大红寿联,我用金粉书写的,图个吉祥。那晚,我们光棒乐队的人都前来祝寿,会乐器的都带了家什,二胡、小提琴、吉他、笛子、手风琴、单簧管、沙球……堂前里挂着两盏200支光的灯泡,灯火通明,左右邻居都起来看热闹,堂前和道地站满了人。父亲平日里几乎不唱歌,那晚,在大家的“逼迫”下,开口唱了一曲《北京的金山上》,一点都没走调。 2021年1月11日,下班后去看了被拆的老屋,踏上碎砖残瓦的那一刻,内心还是有些许伤感。老屋已经夷为平地,躺在夕阳的余晖里,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和一段视频,发在朋友圈里,感叹:曾经的家,我青春的出发地,一个心心念念的地方,已是一片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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