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平 阳光从枣树顶上滑下来,到了离地一人高的时候,钟会派人给嵇康送来一头驴。那时候嵇康正在打铁,身子在明明灭灭的炉火中时而直时而弯。来人也不说话,把驴拴在那棵枣树上,道一声:“驴,司隶校尉钟大人送的。”便走了。 早年,钟会默默无名,他写了些诗想交给嵇康,让他看看。可是嵇康名气太大,钟会有点战战兢兢,他来到嵇康家门口,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不敢敲门。这时,嵇康听到门外好像有脚步声,问了句:“谁啊?”钟会一听嵇康问话,胆已散了一半,他将手中的诗稿,“嗖”地往半开半闭的门中扔了进去,撒腿就跑。 过了几天,掌权的大将军司马昭来看嵇康。这个时候,司马昭还是希望收拾一下人心的,他要笼络嵇康这样的精神领袖。要篡夺天下,需要营造一个好的氛围。司马昭说:“中散兄,别来无恙?”嵇康依然打铁,头也不抬。挥着大铁锤,把司马昭的问话打得七零八落。司马昭不恼,还亲切了些,继续问:“嵇兄,最近可有趣闻?”听他这么一问,嵇康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吼了一句:“最近啊,有人偷偷摸摸往我家扔了包驴屎,臭不可闻,此人居心叵测啊。”司马昭本来是想打听打听文人圈的动静,没想嵇康来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也不知道是骂谁,自讨没趣,便悻悻地走了。 司马昭回到宫中,越想越觉得不是味,就找钟会来问,嵇康这话什么意思?骂谁呢?钟会一听,吓得脸都白了,他想:“嵇康啊,嵇康,你这是要我的命啊!”从此,钟会就把嵇康给恨上了,恨到了骨子里头。 现在钟会已经是司隶校尉,是司马昭眼中的红人了,他有能力了,他想出出这口恶气,因此就给嵇康送去一头驴,至于送驴干吗,你自己去想,你嵇康不是才满天下吗,嘿嘿。 嵇康打一阵铁,出来休息的时候,见门前枣树上拴了头驴,四个蹄子站在阳光里,不时地踢踏一下,就问:“怎么回事?”人家告诉他,这是司隶校尉钟会让人送来的。嵇康一听,笑了。人家就说:“中散大人,你还笑,这不明摆着,骂你是头驴吗?”嵇康说:“驴就驴呗,给我把它养好了。” 司马昭之前已经请过嵇康好几回了,条件嘛:要官给官,要钱给钱,只要肯出山。可是嵇康全拒绝了。嵇康的好朋友山巨源,推荐他接替自己的尚书吏部郎一职,结果嵇康给山巨源写了一封信,叫《与山巨源绝交书》。你说,这嵇康又倔又呆,不是驴是什么? 嵇康的生活是很有规律的,早上起来抚琴,弹的自然是《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和《广陵散》,前面四首是他自己创作的,合起来叫四弄,与蔡邕的“蔡氏五弄”合称“九弄”。这“九弄”是天下一绝,后来,隋炀帝曾将弹奏“九弄”作为取士的条件,可想而知它的影响力。但更绝的是《广陵散》,这是一首千古名曲,天下只有嵇康一人会弹。弹过琴,吃过早饭,嵇康看一会儿书;到了中午,吃过饭,午休一小时,然后开始打铁。暮色四合时,开始晚饭,饭后服五石散,然后走药。现在他又多了一样活,那就是和驴对话。 驴的到来,对嵇康生活的影响是巨大的。他弹琴的时候,驴会和上一两声;他打铁的时候,驴会和上一两声;他睡觉的时候,驴还会和上一两声。大家听了这吭吭的驴叫,都摇头,杀,杀不得,养,养不得,这可如何是个好。嵇康倒不恼,午休后,他一起来,就搬条小凳子,坐在驴前和驴说话,口口声声唤它驴兄,说了什么大家不知道,反正嵇康说得很认真。驴呢,只管摇头。有时,嵇康说一句,它就摇一次头;有时,说了两三句,它才摇头;有时,它也吭吭叫几声,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是激动,还是抗议。多数时候,驴很矜持,半天不发表意见,一点态度都没有。 这天,钟会派来的人到了,他见嵇康在和驴说话,仿佛还津津有味,于是就好奇地问:“中散大人,您和驴在说什么啊?”嵇康回答说:“什么都说。”来人嘿嘿笑着说:“中散大人,您对驴这么真诚,难得,难得。”来人不怀好意地恭维过嵇康后,又问:“那么,驴对您说了什么呢?”嵇康站起身来,对着来人慢慢地说:“您还希望,驴能听懂什么?” 来人回去,把嵇康的话说给钟会听。钟会的脸就黑了。钟会把来人的话,说给司马昭听。司马昭的脸也黑了。当然,钟会没说,驴是他送的。 公元263年,大将军司马昭找了个理由,要把嵇康杀了。行刑前,嵇康看了下太阳的影子,知道还来得及弹一曲,他让人把他平时爱用的琴拿来,撩了下长衫,弹起了《广陵散》。曲毕,监斩官低头问了句什么,嵇康回答说:“这首曲子,从此只有马户兄会了。”监斩官听完喊:斩。 当监斩官把嵇康的话告诉钟会的时候,钟会大喜,立即派人去找马户,可哪有马户,只有那头驴还在嵇康门前的枣树上拴着。 公元264年,钟会死了,死时四十岁,和嵇康一样。钟会是因为造反被杀的,这个时候司马昭想起嵇康的话,他有些后悔了。不过,也就后悔了一会儿。阳光从枣树上滑下来,落到地上,把金色的黄土照得熠熠生辉。然后,天就渐渐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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