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腊月,你感冒了。在卫生院挂了两天盐水,还是气喘,我们陪你去市二院看急诊。傍晚,急诊室里人头攒动。验血、CT、心电图……一系列检查,你坐在输液室里挂盐水。我问你,要不要买点吃的?你摇摇头说不饿。小蔡从电脑包里摸出几块饼干,那是三个多月前,一朋友儿子结婚时送的。你微笑着说:“好,一人一包。”我撕开一包,递给你;又撕开一包给你……撕开第三包时,你非要我吃,我咬了半块,将剩余的塞进你嘴巴。你说:“多像当年我喂你吃小笼包子啊。”我明白,你说的是骑着自行车带我去开明街面食店吃包子的事情。 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我倒是记得你每次从上海出差回来,总会带两袋饼干,有时是万年青饼干,有时是苏打饼干。你总说:“阿君送的。阿君说,一袋给阿姑,一袋给孩子们吃。”你说的阿君是我的姑妈,阿姑是我的外婆。你剪开纸袋,分给我们姐妹两三块饼干。常常是舌尖还留着饼干的余香,我们姐妹仨屁颠屁颠从筱墙弄出门,去陈家桥巷的外婆家送饼干。 因为工作的缘故,你经常去上海出差,我们就这么隔三岔五享受着你从上海带来的美味。直到有次我去上海置办嫁妆,与你一起买苏打饼干,才知道儿时的饼干并非姑妈所送,而是你自己买的。明明自己买的,干吗要以姑妈的名义?我好生奇怪,你笑而不答。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饼干无疑是奢侈品。更何况,你一直是那么节俭,节俭得近乎吝啬。 搬新家不久,崭新的门铃突然“坏”了。打开铃盒,发现里面电池不见啦。原来你认为装门铃纯属浪费,“敲门就好啦”,于是悄悄取出了电池。还有你的手机,不是机主不在服务区,就是忙音无人接听,究其原因是手机经常没电。而你总以“忘了充电”来掩饰。曾经我是多么理解不了你的抠门,也没少责怪你。你总是乐呵呵的,很少打骂我们,唯一例外是碰翻了你的酒杯。在买酒凭票的年代,一张酒票舀一斤老酒,你能喝上三天。有次,我不慎碰翻你的酒杯,你赶紧低头吮吸桌上的老酒,还拿起筷子敲了一下我的头,骂道:“介毛手毛脚。” 记忆中,你还发过一次火,那是阿娘(即宁波话奶奶)扔掉了一罐盐水蚕豆。那时候罐头食品属于稀罕东西,当阿娘想吃那听盐水蚕豆时,发现铁罐已经凸起,于是扔掉了过期产品。你舍不得扔,为此还发了火。我曾以《吝啬犹如葛朗台》为题,写你买新茶喝陈茶的轶事,表达对你的不理解。后来,听姑妈说起两件事,颠覆了我对你的认识。 前一件事发生在1956年春节,上海的姑妈要结婚,阿娘因为没有盘缠,正为无法参加女儿的婚礼而发愁。按婚俗,你作为阿舅也要置办一套行头。当时因为阿爷生病早逝,家境窘迫,你只得卖掉心爱的自行车,作为全家上海之行的花销。你自己则向朋友借了一件呢绒大衣。另一件事是,你在姑妈处偷偷寄存了48元“小货铜钿”,说这笔钱给没有劳保的阿娘备用。多年之后姑妈透露了这件往事,我感动于你的一片孝心。 在送给亲朋的礼物中,我最喜欢送饼干,也不管对方喜不喜欢。想必这一定受了你的影响吧。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医院输液室的三块饼干竟是你我最后的共享。屈指算来,你离开我们已有三年多,可我觉得你仅仅是出差而已,哪天回来,又会给我们带来苏打饼干抑或万年青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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