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的票友点了一出《南天门》。 马天芳的艺术正如日中天。他知道,青岛港是个戏码头,热爱京戏者众,品味也高。在《南天门》中,他饰演义仆曹福。主人曹正邦被太监魏忠贤所害,他携曹女玉莲逃跑,走雪山时脱衣为她御寒,自己冻死途中。 正值酷暑,戏里戏外,简直是冰火两重天。戏院的老板说,就让观众在戏里“纳凉”吧。 台下,座无虚席。看到精彩处,观众们都忘了摇动手中的折扇。 舞台上,大雪纷飞,寒风瑟瑟。马天芳玄衣白须,那长长的白须,如银练,挂于胸前,甚是醒目。 曹福这角色很是考验功力。这角色属于老态龙钟、身子羸弱的衰派老生。马天芳不仅演出了曹福的老态,还演出了人物的内在之美,唱腔酣畅朴直,雄浑苍劲,动作洗练洒脱。 场内看客报以如雷的掌声。 戏入高潮,马天芳已经一脸的汗。灯光射在脸上,闪闪发亮。 台下的鼓掌、呐喊一阵阵,一浪浪。突然,传出一种异样的声音,原来有人喝倒彩,而且带动了一片观众。这出戏,马天芳演得很熟,也很松。于是,他循着异样的声音望去,记住了那张脸。 一下台,他就在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自己的戏,没有任何纰漏啊。他甚至问了侧幕后面的人,都觉得没有任何一处闪失。 戏结束,演员谢幕。他分明看到那人还在,跟其他观众一样,也在拼命鼓掌。大幕一合拢,马天芳急急下台,径直向那人走去,请他留步,并邀至后台。让座,沏茶,恭恭敬敬地问: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看客说:“我姓辛名达。如果不喝倒彩,又怎能接近大名鼎鼎的马天芳先生呢?” 不等马天芳说话,这辛达就顾自说起了马天芳的籍贯和家世。“你祖上是簪缨世家,你父亲迷上戏后,就跟着戏班走了。他被永远逐出了这个家族。你从小学艺,博采众长,小小年纪就声名远扬。”看客对他了如指掌。 辛达又说:“我和令尊大人一样是票友,我佩服他的勇气,可我永远只能做一个票友。” 辛达滔滔不绝,马天芳为他续茶,然后说:“先生对我了解细致入微,不胜荣幸。只是今天的事,还望先生指点迷津。” 辛达说:“指点岂敢,只是,戏中大雪纷飞,老曹福衣衫单薄,应当是打寒战,起鸡皮疙瘩,怎么可以大汗满面?” 马天芳说:“我唱念做打,盛夏,怎么能不出汗,又怎么能冻出鸡皮疙瘩?” 辛达呷了口茶,说:“机会难得,在下只求一事,明日上演,是否允许鄙人客串一回?一则满足平生夙愿,二则切磋剧情。若有差池,在下一人包揽。” 第二天的《南天门》,马天芳穿了便装,坐在最前排。 辛达饰曹福,举手投足都是马天芳的韵味。高潮处,瑟瑟发抖,而且马天芳看到,不仅手和脸都没汗,倒下时后脖子上竟还起了鸡皮疙瘩。他走到后台,叹服,拜谢,称他为一戏之师。“谢谢您,圆了我的一个梦。论技艺,我怎能跟您相比?控制出汗是容易的,少喝水,练功,就是了。”辛达对他说。 离开青岛前,马天芳去辛达住处告辞,意外听说,辛达受寒卧床,后来病情加剧,已经住院。 马天芳赶到医院,辛达看到他,蜷身坐起,居然打寒战。而此时,窗外是猛火日头。 马天芳问:“大热天怎么会得寒症?” 辛达说:“戏中寒,冻伤了。好在心愿了了。” 马天芳从未见过如此“入戏入道”的票友,一出戏,自己流汗,他却冻伤。回沪后,马天芳给辛达寄去中药,问候病情。而辛达的回复,总是云淡风轻。后来,有知情人告诉他,辛达的寒症,持续了半年之久。即使病愈,每逢人提到马天芳,提到《南天门》,辛达还会不自禁地打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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