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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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4月20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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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锄下地

    

    

    

    

    父亲走了,他的那些锄还挂在老屋檐梁上。

    作为传统农具,锄的模样极朴拙,一头一柄,就像阿拉伯数字7。一柄锄倚墙上,是个倒着的7;人荷锄下地,像肩上横着个7;抡锄入土,锄板被土吞没,只剩柄握手里,像握着个1。锄的这种极简造型,很符合力学原理,人的力量通过手臂、锄柄和锄板的三角传递,作用到锄尖上,最节省体力。锄挂梁上,呈现的是一个端端正正的7字,一派安逸状态。但这样的安逸,想必不是锄想要的。

    一字儿挂在梁上的,共三把锄:一把平口锄,一把阔口锄,另一把是镢。平口锄和阔口锄都是竹柄,镢是木柄。父亲的汗水、唾沫和掌心长年累月的浸润、摩挲,让两种不同材质的柄,有了包浆,呈现出古铜般的色泽。它们有竹和木的原始纹理,拿在手里,像握着一件远古的瓷或漆器。

    一个正经的庄稼人,是极少将锄挂上梁头的。父亲在世时,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是:庄户人家,咋可以让牛下轭、锄上梁?他的意思是,庄稼人不该有笼着袖子的闲散时候。父亲一米六不到的矮小身材,还没锄柄高,但他一辈子与锄为伴。对父亲而言,锄就像士兵手里的枪,是庄稼人的武器。

    不同的锄有不同用处。平口锄是日常用锄,口窄,身子轻巧,适合熟地翻作和水田作业。阔板锄板面宽而锋利,适合菜地、贝母地松土锄草;镢厚沉而结实,开山拓土掘石挖坑,使得上劲,是锄、耙之类不可替代的。

    父亲个小,却是弄锄高手。春夏耕作时节,父亲荷锄下田,田畈里活计多得数不清:筑田塍,翻田角,剔田坎,都得用锄;或者把锄往田塍上一“砍”,“横”紫云英、耥秧畈……锄是手臂的延伸,能让手伸到足够远。稻苗插下后,父亲荷锄在田间逡巡,田水过满,要堵上进水缺口,启开排水缺口;田水见干则相反,堵上排水缺口,打开进水缺口。拿什么堵?当然是田间最不缺的泥土,最好是带草的那种,堵口拦水才够稳当。稗草是田间的霸王草,与稻苗争肥,还总比稻苗长得快、长得壮。父亲见了,一锄下去,连根端起,四周的稻苗则毫发无伤。入冬后,田间活计淡了下来,父亲肩上的锄换成了镢,他要把山脚下那片荒坡翻出来。他对我家菜地疆域的拓展欲,从没止息。

    荷锄是庄稼人的日常,日子久了形成惯性,成为一种生命常态。老家有位老伯,村民几次半夜撞见他荷锄在田间行走,第二天问他却浑然不觉。原来他患有梦游症,荷锄下田成了他的“夜游”项目。父亲老了,有人介绍他去城里一所幼儿园看门房,临行他非要带上一把锄头,谁也劝不住,称就不信城里有用不到锄的地方。结果,还真让他说中了,他的锄头在幼儿园花坛里找到用武之地,空闲时在那里莳花弄草,忙得不亦乐乎。

    作家刘亮程写过一本书,叫《扛着铁锨进城》。他说,对一个农民来说,城市像一块未曾开垦的荒地一样充满诱惑力。他进城在一家报社工作,发现编报跟种地没啥区别。他面对报纸版面就像面对一块耕种多年的土地,首先想好种些啥,而后在版面上打几道埂子。根据“行情”和不同读者的品位一小块一小块种上不同的东西,像锄草一样除掉错别字……有天晚上,他梦见“自己扛一把铁锨背着半袋种子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在找一块地……”“我从城市的一头流浪到另一头,找不到一块可耕种的土地。最后我跑到广场,掀开厚厚的水泥板块,翻出一小块土地来,胡乱地撒了些种子,便贼一样地溜了回去。”“醒来后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肩膀,我知道扛了多年的那把铁锨还在肩上。我庆幸自己没有彻底扔掉它。”

    有些东西,一旦成为生命的载荷,不是想扔就能扔掉的。

    父亲走了,他的那些锄还挂在老屋檐梁上,像一排安逸的7。每次望见那些“7”,我心头就隐隐作痛:荷了一辈子锄的父亲,临走,我们兄妹几个愣是没想到,应该让他带上一把。

    这个荷了一辈子锄的小个子,没有一把锄在肩,在那边的日子,该多么无聊无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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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