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亚素 

    那天，父亲打开杂物间，想寻找一根绳子绑东西。我像小时候一样，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要帮他一起找。突然，我的目光被一个老家伙绊住。我指着它，喊着阿爹，有些微微的激动。

    美孚灯，是吧。父亲笑着说。

    对，对，美孚灯。我恍然大悟，不由得笑着重复。但是，我并不想去碰它，它太脏了，仿佛刚从时光隧道的那头匍匐着过来。而且，我即便把它拿出来，又能干什么呢？它没有用，不值钱，也不美观，除了供人回忆。

    的确，作为童年时代的照明工具，美孚灯曾经给予我一段极为温情的回忆，那是一个天黑世界就安静的年代。夏日的夜晚，我们似乎并不太需要美孚灯。倘若是晴夜，我们便坐在院子里乘凉，摇着蒲扇，啃着玉米，或者咬着脆瓜，有时听母亲讲两个民间故事，有时听父亲回忆一段陈年往事。如果遇上雨夜，我们就早早地上床睡觉。只有在凉凉的夜晚，大家开始哆哆嗦嗦的时候，母亲才会点亮美孚灯，放在那张吃饭的餐桌上。在昏黄的火光里，我们一家五口热热闹闹地吃着晚饭，虽是粗茶淡饭，却也吃得香喷喷。然后，母亲会麻利地将碗筷整理干净，回头又继续和我们坐在一起。母亲喜欢讲也善于讲民间故事，从天上的神仙，到人间的鬼怪，到海里的龙王，宣扬的永远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对此，我们姐妹深信不疑。父亲喜欢忆苦思甜，从新中国成立前到三年自然灾害再到“文革”，然后不免感叹，现在的生活多么美好。对此，我们也深信不疑。彼时，姐姐刚上小学，而我和妹妹正是游手好闲的年纪。那时候，我很是迷恋这样温暖而美好的时光：美孚灯，讲故事，还有一家人。

    可是，同样是那一盏美孚灯，也曾带给我凄凉无助的感觉。有一晚，父母带着姐姐去镇上的电影院门口摆摊。那时，我们村子已经通了电，不过经常断电，因此美孚灯还没有正式“退休”。果然，他们临走前又断了电。于是，母亲点好美孚灯，嘱咐我和妹妹好生待在家里玩耍，如果想睡觉了，就拿掉灯罩吹灭灯火。我当面应承得很好，等他们走后，就开始后悔了，我应该哭着求他们留下来，或者一块儿跟着去也好啊。眼看窗外夜色如漆，眼前一灯如豆，美孚灯的昏黄不再给我温暖，而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孤独与害怕。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毅然拉着妹妹去镇上找父母。又谁知，当我领着妹妹在热闹的电影院门口寻找父母的身影时，他们已动身回家了。回到家不见小姐妹俩，父母着实吓得不轻……自此，有美孚灯相伴的夜晚，父亲母亲不再缺席。

    后来，村里很少停电了，即便偶尔停电，家家户户也用上了蜡烛。蜡烛方便又时髦，相比之下，美孚灯就显得土里土气。它也识趣，悄悄地退到了角落里。再后来，世界好像不会停电了，连蜡烛也渐渐地不见了踪影。在亮如白昼的灯光里，夜色不再幽静，月色也不再撩人。“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这样闲适的夜晚，只有去诗词王国里寻觅了。

    美孚灯，一家人讲故事，所幸，我的记忆里永远地保存了这样一幅温暖而美好的画面。因为那小小的一团火焰啊，实实在在地温暖了我的整个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