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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碱水粽(王升大博物馆供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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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夏天过端午,山高水长五月五。外婆家的粽子,是儿时的念想。牙齿叼着一头棉线,一圈两圈,三圈四圈……捆绑中你知道了屈原,明白了爱憎,似乎还学会了自律、安稳、执着。有一天,当你也能包出外婆一样的美丽粽子,你便拥有了足够悟性,慢慢咂摸生活的醇厚滋味。陈挥 文/图 |
坐在箩筐里像坐小舢板,晃来荡去。太阳愈发热情,将无数根金灿灿的线抛下来,我有点蔫,抬头望母亲,一抹水红色正从她脸颊洇开,鼻尖沁出的汗细密、晶亮。端午,母亲起了大早,包好粽子,用大锅蒸熟,一担箩筐一头装粽子和糕点,一头装我跟水果,挑往外婆家。 儿时,觉得去外婆家的路途真是远,箩筐跟摇篮似的,一路摇呀摇,我就在半路睡着了,醒时已在外婆家的院子里。一股带有辛辣的奇特芳香钻入鼻孔,我用力伸了个懒腰,身体轻盈起来,眼睛骨碌碌转。地上躺着艾草和菖蒲,边上的镰刀沾有新鲜的植物汁液。外婆的菜园里就有艾草,跟青皮瓜相邻而居,在阴凉一角自顾自生长。而菜园旁的水塘里,菖蒲如士兵,一株株挺立,英姿矫健。扁而狭长的菖蒲叶子软剑一般,风吹过,飒飒抖动,水塘成了练兵场。外婆移植了几株菖蒲至院墙下,长势奇好,绿油油地招惹人们的眼睛。 外婆抱我到小竹椅上,从堂屋搬出一条斑驳的方凳,马上,凳子上多了个蓝边瓷盘,褪去笋壳叶的白米粽玉立其上,白砂糖雪一样撒了一圈,咬一口,热乎乎软糯糯,碱水与米香混合的味道漫过舌齿,我毫不客气地吃个精光。才发觉瓷盘旁变戏法似地出现了荔枝干和高粱饴,母亲说,这是你外婆不知道藏了多久给你留的。 外婆头搭蓝白宽条毛巾,穿浅灰斜襟衫,细致地将艾草和菖蒲分成好几份,与母亲一起挂在门和窗上,东屋、西屋、堂屋莫不如此。菖蒲与艾草相依相偎,蒲剑艾旗,浓香四溢,我翕动鼻子直呼太香了,外婆笑眯眯地拍了下木门,蚊虫啊各种坏东西啊都进勿来嘞,囡囡放心住外婆家吧。 院门外突然喧哗起来,隔壁的麻子婆婆声音最响,哎哟,毛脚女婿挑端午担来喽!挑担的年轻人几乎是被左邻右舍前呼后拥着进的院子,婆婆婶子们伸长了脖子往担子里瞄,嘴里说着毛脚女婿真客气,脸上的羡慕之色慢慢荡漾开来。英子阿婆叹了口气,还是有女儿好啊,筐子里的大白鹅很配合地“嘎”了一声。英子阿婆生了四个儿子,她总遗憾自己没有女儿命。外婆忙上前招呼,累坏了吧?停下停下,喝口水。有人窃笑,丈母娘心疼了。那个我称为二姨父的年轻人掩不住眉梢的喜色,忙不迭掏出一把糖,分给我和在场的几个小孩,而后接过他准媳妇也就是我二阿姨递去的毛巾,胡乱擦了两把,又把扁担按回了肩膀,稳稳挑起,进了堂屋。 端午担货色真是不少,除了大白鹅,还有大黄鱼、蹄髈,粽子、米团,各色糕饼。外婆菜园里的时蔬每每会参与到一年中的各个节日,端午便是茭白、黄瓜、豌豆、蒲瓜,那日的午饭自是可想而知的丰盛。外婆让我们围坐于大圆桌恣意享用,自己则系着围裙忙进忙出,那些细碎又古远的端午习俗只有她能操持。 银灰色锡壶摆上了桌,一只白瓷酒盅相伴于旁,那是外公在世时常用的器物。外婆双手托起锡壶,倾斜,浅黄色液体从壶嘴流进酒盅,酒盅一下就满了。原以为外婆要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了,未成想,她竟站着端起酒盅,一口喝了。我有点发怔,外婆平日里虽会喝点黄酒,但都是一小口一小口抿,从没像这样豪饮过。未等我回过神,她已鼓着腮帮子快速离开饭桌,朝屋子的角落喷了一口,另一个角落也一口,转回来,继续含浅黄液体于口中,“噗噗”地喷向插于门窗的艾草和菖蒲,艾草和菖蒲微微抖了一下,似乎抖出了更多的香气,轻轻松松就压住了酒味。 才知道锡壶里装的可不是黄酒,而是加了雄黄的烧酒,外婆说,雄黄酒洒一洒,家里就干净了。说干净两字时声音特别轻,表情有点诡异。难道本来不干净吗?外婆一直把屋子收拾得很清洁呀。二姨父递给我一块花生酥,眨眨眼说,外婆的意思是这个雄黄呀,能杀菌杀虫,还能解毒驱秽避瘟。我听得半懂不懂,我只知道电视里,雄黄酒能让白娘子现形,从大美人变成大白蛇,很是恐怖。我也想学外婆那样,嘴含雄黄烧酒喷死那些蛇虫,外婆一把揽过锡壶,眉间的皱纹快速跳了一下,囡囡不可以学,万一咽下去会要了你小命的。却又倒了一点出来,手指蘸了蘸抹在我前囟门上,边抹边念了一句什么,大概是保佑、长生之类。 外婆总算坐了下来,母亲给她倒了一点黄酒,这回真是黄酒了,外婆轻抿几口,夹了几筷素菜(外婆常年吃素),便起身说饱了,上午吃的粽子还没消化呢。她快步走出屋门,回来时手里端了竹匾,边走边用手翻里面的蚕豆,蚕豆颗颗饱满,没了新鲜时的嫩绿色,而是旧旧的古朴的绿,晒了一上午,摸上去热烘烘的。蚕豆当然也是外婆自己种的,春天时留一些晒干,专门用来炒端午蚕豆。在岛上,小孩都要在端午吃炒蚕豆,老话说过,炒蚕豆就是“炒虫蚁”,吃几颗就不会被虫蚊叮咬了。 外婆又在灶间忙开了,灶灰堆还有未熄的火星,用烧火棍挑起,加点柴,“呼呼”吹气,很快,火又烧了起来。大铁锅里倒入沙子,炒热,再加入粗盐一起炒,最后放蚕豆,用铲子反复地炒,“嗤嚓嗤嚓”,白色热气不断上冒,包裹住外婆的半个身子,她浅灰对襟衫的后背已经湿了一大块。终于,“嗤嚓”声中夹杂了一连串的“哔剥哔剥”,那是蚕豆壳开裂的声音,蚕豆的香肆意跳了出来,到处撒欢。 起锅,将炒熟的蚕豆倒入筛子,筛掉细沙,外婆选一部分装进搪瓷碗,吹了又吹,确认不烫了才递给我。拈一颗丢进嘴里,咬掉壳,“噗”地吐出去,蚕豆肉“咯嘣”脆,嚼得满口香。隔壁家的小孩倚在门框,轻呼我名字,我赶紧抓了两把炒蚕豆揣兜里,欲出去玩,外婆连忙叫住了我,从房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东西,黄色,棉布做的四角小包,比大衣上的纽扣大不了多少,用红绳系着。外婆将它挂在我脖子上,像戴一条项链那样。我掂了掂,很轻,里面是什么呢?外婆说是她念的大悲咒,戴上可以保平安。 后来发现,其他小孩也有,大家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平安符”摊于手心,比谁的更大、更重,我们并不懂那到底是什么,却莫名升起一股神秘、敬畏之心。 相较之下,香袋的外观要漂亮多了,且鼓鼓囊囊的,老令人有拆开一观的欲望。傍晚时分,外婆坐在廊檐下,身旁方凳上的縩箜篮满满当当,布料鲜艳,五彩线一小束一小束,繁华得让人移不开眼。待阳光轻手轻脚地全体挪出院子,外婆的香袋也制成了,桃红绸缎,形状颇像粽子,收口处垂下一颗墨绿色的珠子。不知道外婆在里面装了什么,香气丝丝缕缕飘出来,淡淡的,很好闻,据说可以“驱五毒”。外婆还在我的右手腕系上了五彩线,岛上称五彩线为长命线,以祈求压邪避毒,长命百岁。长命线最好一直戴到七夕那日,剪下,扔到屋顶,让喜鹊衔去给牛郎织女搭鹊桥。 端午的天似乎黑得尤其慢,从浅灰、深灰再到漆黑简直费了好大的劲儿,我等着泡澡呢,用艾草叶。外婆说,天黑了泡最管用,泡过之后全身皮肤香香滑滑,不会得皮肤病,蚊虫也绕道飞。洗净的新鲜艾叶加大量水,在大锅里煮沸,晾成温水后,倒入大木盆。外婆将光溜溜的我浸入水中,不停地撩水,在我身上轻拍,仿佛暖风吹拂,我都快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抱到了床上,西屋的外婆的床。一把蒲扇在我身旁摇呀摇,夏夜的风从窗户轻轻吹进来,艾草和菖蒲的香气亦不管不顾地飘了进来,不觉间,我就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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