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见到了向往已久的壶口。这就是九曲黄河最华彩的乐章,雄险、磅礴、奇崛、壮丽……这些字眼都不足以概括壶口的气势。 少年时,曾在纪录片《黄河之歌》中第一次见到黄河。只觉得那河铺天盖地而来,浩浩荡荡而去。丽日和风,满河金涛,黄河予我以博大宽厚的感受。上世纪70年代中期,苦于待业、一时得不到工作的我,浪迹天涯,有幸在郑州西北邙山见到黄河。浪卷千堆,激流汹涌。凄厉的风雨中,木船顺流而来,颠簸于浪峰波谷,船夫们光着黝黑的身脊,奋力扳桨,沉重的号子隐隐传来,搅和着我郁闷、迷惘的心情,给人惊魂慑魄的悸动,又予人激心励志的震撼。后来许多年月,眼前常常会跃出“一把大长橹,摇动春和秋”的生命场景。 现在,我又来壶口拜谒黄河了。壶口,是黄河的鏖战之地,黄河的雄关险隘,黄河的演兵场! 黄河从遥远的源头而来,一路奔腾,百转千回,经过了多少险阻,经受了多少跌宕,却从没有遇到过像壶口这样的“险”,这样的“绝”。你看,前边的河道还是那样开阔,足有三百多米宽。水急急地流,浪排排地涌,坦坦荡荡,欢欢畅畅的,哪知一到壶口,几百米宽的河道一下子像美人穿上腰封,蓦地束紧了腰身。还没等黄河水反应过来,已经跌入那条仅四十余米宽的“龙槽”里。突然吗?岂止突然,简直是猝不及防。黄河水惊愕、慌乱、手足无措,难怪下口处涌起团团漩涡,飞出无数个惊叹号——喷扬起珍珠万斛! 女导游一再提醒人们:切莫靠“龙槽”太近,危险! 看哪,河水跌入龙槽,不,河水是被一个张开的大口吸进去,急急地吸了进去。在这里,“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是断然不能套用的——那是“飞瀑”,而壶口是“地瀑”,是从平地里往下倾灌,诚如《禹贡》上所言:“悬注旋(漩)涡,如一壶然”,简洁又传神! 河水向槽底訇然,伴着呼天抢地的吼啸俯冲而下,待它们冲到三十多米深的槽底,又骤然喷发,激起几十米高的浪花、飞沫,形成被人称为“水里冒烟”的壮美奇观。那景象,引苏轼“乱石穿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佳句,怕亦意有不逮。按我说,壶口就是壶口,不就是沸腾开锅的滚滚气浪吗? 黄河在壶口,经历了粉身碎骨的磨难,有过陷入重围的迷惘,有过进退失据的惊恐。它们拥挤、撞击、喧嚷,它们彼此埋怨、责难、咒骂,但最终,它们又共同在绝境中杀出了一条生路。这是一种喷发的力,一种奋勇抗争的力,也是一种排山倒海的凝聚之力! 站在龙槽崖边,轰鸣的涛声中,恍然走来一位须髯飘飞的老人。我正欲询问尊姓大名,他已自报家门:“老夫乃郦道元是也,知你远道来看壶口,欢迎欢迎!” 我忙拱手作礼道:“晚辈步先贤后尘,离你初来壶口踏勘已一千三百多年了。恕我冒昧相问,当年你写《水经注》时来壶口,可与今天的壶口相同?”老人说:“当年我来壶口,壶口离孟门山不远,今已北推五公里之遥。也就是说,壶口下跌处,每年后切三米左右。古人有云‘水非石凿,而能入石’,信哉!” 我又问:“传说远古时大禹治水,先壶口,次孟门,后龙门。这壶口该是大禹的首战告捷之地了吧?” 老人答曰:“首战之地不假,若说告捷,怕是大禹本人也不敢承认。” “此话怎讲?” 答曰:“黄河千年万载地流,治河也是一代接一代的事业,岂能毕其功于一役?”他举手向岸边的河道指去,“你看,那边是孟门巨厄,河中心的两块巨石巍然屹立,远眺像船,近观若山,俯瞰禹门。大禹为何将它留着?依我看,那便是大禹留给黄河,也是留给后人的一点礼物。” “礼物?”我大惑不解,只听郦夫子又扔下一句话:“你切莫以为顺流就那么轻松!” “彩虹,快看彩虹!”忽听我的身后有人高叫起来。这一叫,郦夫子不见了,原来只是一场幻觉。 此时,艳阳照临的河谷,凉风习习。前望云水翻腾处,烟云弥漫间,一跨彩虹横浮,七彩俱呈,绚丽迷人。我却仍想着郦老夫子的一席话,细细咀嚼。是啊,顺流绝非坦途,甚至有着比逆水更大的艰辛与风险。 据导游介绍,从上游下来的船只,自然不能在壶口通过,必须在离壶口较远的地方,把船拖上岸,然后在陆地上拉着走。待绕过壶口这一段之后,再重新放下河来行驰,此谓“旱地行舟”。可惜我未能遇到这种中国纤夫曲式的壮观场面。 壶口,令我生命激流勇进的壶口。今生今世,我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专程前来拜谒你了。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不朽的黄河壶口,不朽的壶口黄河,因为你给我的浩荡的启迪,已渗透我的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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