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新 如果没有《繁花》的大热,金宇澄的《洗牌年代》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这部散文集初版于2006年,原来冷落寂寞,借了《繁花》的势头,它走俏了,再版、再再版。据说《繁花》的素材有很多出自《洗牌年代》,这可能是如我一般的普通读者阅读《洗牌年代》的初衷,难免有点好奇心理,想知道《繁花》是怎样写出来的。 在《繁花》里,蓓蒂坐在屋顶,巡视周围,视线和话语里有种神秘的就像“上海本身”的源头的东西。《洗牌年代》里有篇《合欢》,写蓓蒂的家被抄了,她置之脑后,乐悠悠地找了阿宝,一块儿去摘合欢花。最后告诉他,她要搬家了。此后,经年失讯。 上海的弄堂理发店,是流言蜚语的生产场所,是暧昧且隐秘之地。一个嘴严又体贴的理发师,就是弄堂主妇的好“闺蜜”,他掌握家长里短的秘密,恰如其分地宽慰她们。主妇们有时发起一些小撩即止的男女玩笑,理发师有点无奈,微笑着看她们胡闹。《锁琳琅》里的理发师阿强,是《繁花》里小毛的前身,只是阿强通透,而小毛终究在世俗的纠结中日渐颓唐。 《雪泥银灯》里提及一则社会情杀新闻,他爱她,而她视他为无物。在《繁花》里,陶陶的真心付出,在小琴眼里一文不值。新闻敷演成了小说的构思。 在《上海水晶鞋》里,19岁的钟点工小凤抓住机会,嫁给了理想中的欧洲男人。在《繁花》里,两个法国青年踌躇满志筹备剧本,那个剧本讲述1930年的上海,一个法国工厂主爱上了一名纺织女工的故事。 果然,在《洗牌年代》里邂逅了许多熟悉的人物。可是,如果只把《洗牌年代》当作《繁花》的素材库,只强调这一点,是不够的。两部作品所表现出来的写作上的联系,更多的在于它们都是作者沉浸于上海这座城市、凝视这座城市的结果,《繁花》的孵化要更久一些。 《繁花》最让人着迷的是对上海世俗生活的写照,那些闲言碎语,那些衣饰打扮,那些人情世故,还有顺着苏州河水泛起的早春湿雾,河边早起的人们的聊天,即便在时代的狂风暴雨里仍然追逐旖旎时尚的心态,它们在《洗牌年代》里一并存在。 《繁花》是一种流连市井的现实主义写法,它在某种意义上复兴了早在唐代就有的民间“说话”的技艺,热热闹闹地、顺畅地讲故事。《洗牌年代》让我们看到,金宇澄一以贯之地关注着市井人生,以及那些故事里的人。散文不是虚构的,散文处理的是生活的表象和我们从中获得的经验。好的散文,凭借的是真实所感、真实所想的质量,是写作者把他对人世的观察内化为生活的智慧,然后自然地表达出来。 《洗牌年代》里最出色的几篇是写知青生活的。上海青年离开了大上海,繁重的劳动,人与人的密切接触,让生活变得面目全非,他们试图小心翼翼地维护旧生活的一点痕迹,那种“不合群”、那种“精致”的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必然遭到冷眼和戏弄。在那样的处境里,怎样表现得融合而又隐秘地藏起难以更改的上海烙痕呢?金宇澄有意识地把自己放在了隔着距离之外的“讲故事人”的位置上,不感伤、不沉重,透着对岁月的理解,以一种更加坚韧的自如姿态,让一代人的往昔,在文学的时间里幽幽生长。 写上海风物的几篇,也很好。钟表行当、皮鞋作坊、补碗匠、首饰匠、割棕匠、阉鸡匠……寥寥数百字,都似画中影。“要乖,要乖”,这般一召唤,小公鸡便乖巧地侧躺在膝头,阉鸡匠人果断准确勺出它们的两颗丸子。作者不动声色地描写,似有古文“庖丁解牛”之风。而上海人在领口、裤脚悄悄露出的一点鲜艳颜色,是最典型的都市化的“物质性”的符号。 本书还收录了金宇澄的43幅手绘插图,这些画作与文字一起,复活了一座城,复活了这座城里的人和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