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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19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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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霁园岐西私塾考

现存的杨氏祠堂,杨霁园借此办学时称为“又园”。福聚庵学舍及山居庵学舍均已毁。

岐西村口,杨氏祠堂附近的两棵百岁老樟树。

杨霁园先生(1883-1940)

杨霁园部分弟子合影。前排左一卢静安、左二桑文磁、左四何象耕。后排左一郑学浦、左三忻酿之、左四史美澍、左五李钦泰、左六谢长愚。

杨霁园批改学生周采泉诗稿。

杨霁园手迹,给学生郑安国的书信(局部)。

一九三一年,杨霁园应学生毛德良之请,为其先父撰书此铭。此书札现藏浙江图书馆。

    

    

    

    

    

    

    编者按

    

    

    据考证,私塾起源于西周。中国悠久的历史文化能够得以传承,私塾在其中起着重要的连接作用。宁波历来有崇文重教的传统,自北宋以降,州学、县学完善,私塾更呈现繁荣发展的局面。风行全国的私塾教科书《三字经》《神童诗》及经典教学计划书《程氏家塾分年日程》,均出自宁波作者之手。到明清时期,宁波经济繁荣,自宋延续的文风进一步得到弘扬,私塾教育盛行,读书之声遍布乡村角落。文化教育事业昌盛的直接结果是金榜题名。自宋至清,仅鄞县考中进士的人数就达1205名,名列浙江各县前茅。

    清晚期到民国初年,科举废止,新式学校兴起。但是私塾费用低、办学方式灵活、针对底层平民求知需求的特点,依然葆有生机。杨霁园先生在岐西所办的学堂,便是当时鄞地众多私塾中的佼佼者。

    

    岐西村,一个偏僻的沿海小山岙,属鄞州区瞻岐镇。旧时岐西称为西岙,邻村瞻岐称为东岙。全村约两百户人家,杨氏为村中大族。检阅修订于民国的《四明杨氏族谱》,杨氏一缕文脉,兴起于清乾隆年间,直到二十三世孙杨霁园发扬光大。杨霁园1883年出生于岐西,1940年病逝。他学养深厚,著作宏丰,成为清末民国时期宁波极有影响的国学大家。教书育人是杨霁园的另一大功绩,他一生教授了400多名学生,是享誉甬上的国学教育名师。

    (一)

    从现有文字记录看,岐西在清朝晚期出现过私塾,塾师为杨霁园祖父杨竹生、父亲杨镜芙。至少在光绪十年后,合岙(时属镇海)李家、卢家的三位少年李仙沅、李芝泉、卢一舸,来到岐西茂房祖屋读书,教师即为祖屋主人杨竹生。杨霁园此时年幼,也同窗读书到8岁,再转学至方桥徐粹卿先生处。杨竹生,名人慈,字竹生,贡生,布政使司理问。同治元年匪乱,杨竹生组织义兵护乡;又捐田十二亩助大嵩恒德堂,以掩埋暴露尸骸。著有《诗文稿》《兵略》等多卷,系当地名人。说到岐西村的文脉,可以追溯到杨竹生父亲杨尚信。尚信字从义,号仲怡,国学生,诰赠奉政大夫,出生于乾隆三十七年,65岁卒。生一子五女,他悉心培养子女,又把五个女儿全部嫁给了本地的书生,由此可见杨尚信对文化的崇尚。

    竹生公次子杨镜芙,于清末民初办过一段时期的蒙馆,对本村孩子进行识字等启蒙教育。蒙馆为溪边的一间平屋,杨家人称之为新屋,亦呼下间。杨镜芙育有二子二女,长子耀宋(杨霁园),次子耀荣因病早逝。

    (二)

    1915年,岐西村出现规模较大的私塾:养微山舍。学生最多时50余人,主要来自鄞县、象山、镇海、奉化。办学者杨霁园。杨霁园本名耀宋,学名翰芳,字苑香、蕤荫,号霁园。廪生。此年杨霁园33岁,他幼承庭训,转益多师,潜心研习经史子集到26岁,已然饱学之士。之前的六年,先在慈溪学堂做教师三年,辛亥革命之后,辞去教职,隐居读书于凤下溪指南庵三年,同时带着一批慕名前来的游学者。学问既深,又有教学实践,更重要的是他的人生志向:不苟慕时荣,只是著书立说、教书育人。因此杨霁园从指南庵回到老家办学,可说是顺势而为。

    养微山舍办在福聚庵。庵在村北山上。清末瞻岐诗人谢灵甫《同濬甫游福聚庵养微山舍奉呈杨君镜湖》的开首四句,道出山舍景色:“西山幽辟处,深藏福聚寺。古木万株荣,群峰千寻翠。”福聚庵始建于明代,原先为杨氏先祖杨贵墓庄,后族人改成庵,屡败屡修。杨贵(字天爵),明人,其生平被发现于近年出土的一方墓志铭,他在太学读书五年之后,出任江苏兴化县丞,正德二年(1507年)卒于任上。杨贵曾祖杨玘(字德温),明正统九年(1444年)中举,任国子监学正,他是杨氏一族首位考取功名者。这两位先人可视为岐西杨氏早期的读书种子。

    (三)

    福聚庵于1913年重修,中间三间佛堂,左右各五间厢房。杨霁园办学之时,庵刚修葺过,但仅修了一个大概,可能资金预算有限,门窗、地坪等尚未完成,院子长满荒草。首开学时,杨霁园率学生劳动数日,挖土填坑,清理垃圾,种上花草,基本把学舍清理干净。没有门窗,用草帘子代替。杨霁园的寝室在最西边一间,遮挡窗口的材料稍好,是木编帘子。遇到坏天气,屋或漏,泥地或污,有风尘泥淖之苦。纵是如此,负笈前来的学子不断。杨霁园在课堂上与学生共勉:“吾之于学微耳,将养而大之。汝等与吾共养耳!”这就是他起名“养微山舍”的本意。

    环堵萧然不蔽风日,脱巾独步时闻鸟声——杨霁园自拟的养微山舍楹联。看似自然的写照,实则隐含着他安贫乐道的风骨。

    杨霁园主要讲授经史、诸子古文、古典诗词、书法。论文他推崇左丘明、孟轲以下十家,有专文《论周汉魏晋唐宋十家体要》等加以阐述。教学过程中,因人施教,在《为门下士论文》中杨霁园自述:“汝曹少年,先授之《檀弓》及《魏策》,爱其曲而清、劲而温也。”这两篇文章分别选自儒学经典《礼记》及史学经典《战国策》,其共同的特点是语言生动,富于文采,易被接受。据他的学生回忆,杨霁园长年一袭青衫,卅年未改旧巾袍。上课时善于抓住重点,深入浅出,不厌其烦。严责己,对学生则当朋友。其时杨霁园已为人父(长女杨哿孺1914年出生),但常宿在山舍,乐与学生一起。有时候几日未回家,杨父镜芙先生携孙女,走上两里路,来山舍探班。

    (四)

    因求学者增加,杨霁园带着学生又把福聚庵的后院整理出来,并种植了梅花杏花。杨霁园命此后院为“余园”。学舍拥挤的情况得以改善,但仍有从象山来的郑璿秉、沈云从同学住不下。杨霁园另辟附近的山居庵为学舍,把该两位同学安排至此。庵中住了两个老尼,恰巧也是象山人。此庵在村西刀剑峰下,山泉淙淙从后檐而过,幽深孤寂,显然吃住及学习条件更艰苦些,为此杨霁园写下《山居学舍铭并序》,勉励郑、沈两生努力精进。霁园外祖父谢芝田年轻时曾挑了一担书小住此庵攻读,考中举人。

    岁末闭馆,学生散去,书声琅琅的情景暂时不再。杨霁园西窗读易,间或漫游山舍,忽见墙角的梅花悄然含苞,不觉触动。而待来年春天开学,梅已谢尽。山中四季轮回,杨霁园却仿佛于专注中忘记了岁月。教学之余,他埋头著述一生中两部重要的学术论著:《西园笔记》《庸溪日录》。

    多年之后,学生张君武作诗《忆余园寄呈霁园子》:“最忆梅花开落时,诸君过早又来迟。花浓花淡都无见,惟有先生一个知。”全诗近乎白话,就在那样一种淡淡的思绪里,学舍的热闹与静寂,先生独立看梅的清欢,逐渐呈现。

    (五)

    面对越来越多的学生,养微山舍不能容下。1919年,杨霁园另辟杨氏祠堂。祠堂在村口,古樟古松成群,穿村的清溪一旁流过。祠堂为数百年故物,黄昏飞出的蝙蝠大如乌鸦。其后进久废不治,堆满瓦砾,恶木秽草盘踞其间。杨霁园率学生奋力整治,畚之锄之。劳动过程中,有的同学衣上、鞋子沾满了泥土,皮肤被石块擦破,灰头土脸,路过的岐西农人见读书人这般样子,便戏称他们是“野人”,在一旁的杨霁园笑着回答:“你认为他们不是书生,是野人,那他们便是野人了。”大家又搬来溪石,在祠堂后庭垒成三个石坛,当桌子使用。经数日治理,祠堂初成学舍样子,杨霁园命名为“又园”。在又园就读的学生有十余名。另四五十名学生仍在养微山舍。

    又园开馆之时,杨霁园做东设酒,师生、来宾欢聚。其中一位参与者叫逊官,系杨霁园堂弟,性情孤僻,不大愿意与人交流,只知关门读书。做哥的有意让他多接触人,所以特请了逊官。逊官见祠堂变了样,长松古屋,小窗蕉影,尤其一屋子的年轻人随意谈笑,间或高吟诗词,使本来摆着神位的地方充满了生气,不禁心生羡慕,胸怀为之一开,他赋诗《题又园》表达道:“……始识高斋客,皆为古道人。地偏云掩户,夜静月为邻。樟荫苍苍里,含杯共醉春。”逊官就跟随杨霁园在又园读书了。

    (六)

    又园的学生,有几位是从指南庵或养微山舍跟过来的,如张成、朱浩、翁赋莼、桑粹臣、郑安国、朱锦枨、朱人之,有的属初入学,如朱骧、王士涛、朱芝篆、胡彤父、何友梁、谢振骙、朱储进。在杨霁园近三十年的教育生涯中,这批早期的弟子,颇多杰出之士。在山居庵自修的郑璿秉、沈云从两同学也搬到了又园上学。沈云从原来在慈溪就学,闻知杨霁园之名,追随至岐西,来时17岁,聪颖好学。他家境不好,假期回老家牧羊,栽培桃子,做各种苦活,以补贴生计。但他从不拉下学业,常主动与先生交流学习心得。作文信手得来,又有思考深度,因而深得先生喜爱。谁料天妒英才,沈云从21岁那年奉父命去永嘉经商时得病去世。杨霁园闻知极为悲伤。特地去象山祭扫沈生墓,绕墓三匝,泪流不止。丧事不久之后,杨霁园意外地收到了沈云从生前托人带来的一坛象山醋。睹物思人,杨霁园沉重地写下《醋叹》,发出“一滴吾将生一泪”的悲鸣。

    陈壮孚同学,家住小白(与岐西村隔一座大山),生得结实,读书不求甚解,对先生尊敬。离开杨先生学堂之后,每年夏天都会雇人挑一担小白西瓜,送到岐西先生家,他自己在一旁随从,并且必有诗请先生指正。杨家的两位千金在楼上远远地望见,想到陈同学那平仄不分的诗,不由偷偷地笑出声来……她们可不敢让父亲知道,因为父亲对陈同学一直关心。有一年清明,杨霁园去东吴扫曾祖墓,返回时在陈壮孚家稍坐,交谈之下,发现陈壮孚对时事一概不知,就劝他对国家大事要关心,并为他订了一份新闻报,直接寄到“宁波鄞东东吴源来号,转小白通艺小学陈壮孚君”。数十年之后,世间天翻地覆,但陈壮孚的故事在延续:1960年代初的一个冬天,杨霁园次女杨贺孺从上海返乡,到宁波时天已不早,她为了赶时间,又搭上了新河头的航船,至终点小白河头上岸,原计划要翻越瞻岐大岭,但此时天已昏暗,不得已的情况下,杨贺孺找到了陈壮孚家,敲开门。陈家人一看不速之客是故人,就像来了亲人那样接待,端水,烧菜,安排住宿。杨贺孺在陈家踏踏实实住了一晚。

    (七)

    办学,就会涉及学费。私塾性质的学费收取,都是在双方自愿的基础上,或多或少并无硬性规定。杨霁园的学费是怎样收的呢?门生郑安国说先生“纳薄修养亲,并自养,以相存活”。杨霁园在《告饥引》一诗中也自述“学忾歇绝年已深,馆修菲微抵佣赁”,第一句说他是廪膳生,本来国家每年有一笔银两与粮食的补助,然而早已终止。后句说他的束脩(学费)少,不过与用人的薪资相等。至此学费微薄的情况一目了然。杨霁园的家境其实不算差,有祖上留下来的山地与棉花地,家里生活不成问题,但他操心一众学生的伙食,尽量让学生吃好,逢年过节还会加菜聚餐。其诗《又园立夏前日置酒,监厨谓桑粹臣》,竟还指定学生作监厨,可见这个酒席的丰富热闹。某年,米价飞涨,影响到了学堂的吃饭,他动员亲友捐赠,并背着米袋四处化缘,终于让学生们渡过了难关。

    (八)

    其间杨霁园有过两次远行:1925年夏天,游湖南30天。1928年深秋,游河北50天。同游者是他的几位门生。杨霁园自辛亥年间归隐办学到游湖南止,十多年来足迹未到过城市。那么先生外出,岐西的学堂是否依旧开学?按照笔者外婆杨贺孺生前回忆,她与姊哿孺曾同读又园,其父因事外出,往往由学长郑安国、何仲刚等代课。由此推测,先生短时期外出,学堂会照常开课,外出时间长了,则要暂时闭馆。教学时间上的灵活安排,也是私塾的特点之一。

    就在准备游河北之前,杨霁园已经有了缩小甚至关闭学堂的打算。原因多样。1928年农历八月杨霁园在给上海的好友袁子嶷信中提到:近年瞻岐一带强盗绑票案频发,他很顾虑山馆学生的安全;去冬父亲去世,对他又是一个打击。又说办学迄今十余年,他其实并没有丢下农活,“今也撤山馆而操耒耜,又一解脱矣”,以此向袁子嶷表示,上海如有合适的家教岗位,他愿往。由此来看,积年之下,杨霁园很想换一个环境散发心情。

    经袁子嶷介绍,杨霁园于1929年初赴上海张家花园任职私人教师。同年6月弃馆还乡,半年不到时间。他形容自己重返老家的心情:“喜归意态似儿童”。

    (九)

    杨霁园自沪回家后,求学者仍不断。12岁的卢静安,15岁的桑文磁,以及周利川、周采泉、谢武钊等,均在此前后入杨氏学,于是又园又传出读书声。某日,来了一位叫史美成的18岁青年,家住东钱湖史家湾,奉父命求学杨门。美成父亲叫史济清,举人,与杨霁园同岁,亦是朋友。之后,史济清力邀杨霁园去他家教书。

    岐西村私塾终于1929年底。翌年,杨霁园延馆至东钱湖史家,私塾名“舣斋”。

    杨霁园在岐西村办学14年,累计有数百名学生在其门下学习。一批又一批的学生早已结束了学业,却每年结队来村里探望先生。师生之间书信往来、诗词唱酬更是频繁。杨霁园栖身山野大半生,其道德文章,光华外溢,让知者终生敬仰。

    养微山舍、又园创办之时,正值国家科举取消、现代学校兴起的年代。但由于新式学校推进速度慢,私塾在传承文化、普及基础教育上仍获社会广泛认可。据1909年《鄞属各厅县学堂调查私塾改良》的统计,仅鄞县就有私塾一千数百处,而杨霁园在岐西所办的学堂,便是当时鄞地众多私塾中的佼佼者。

    (本版图片由卢小东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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