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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07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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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隆与汤显祖

同声乃相应 梨园映双峰


屠隆画像

汤显祖画像

屠隆《修文记》刻本

《屠隆集》

屠隆《行书七律诗轴》
(扇面)

青春版《牡丹亭》
(苏州昆剧院演出)

    孙仰芳/文

    

    当代戏曲圈里,提到汤显祖与他的剧作《牡丹亭》,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问到屠隆是谁?他写过什么剧本?估计十有八九回答不出来了。其实,屠隆与汤显祖都是明代戏曲大师,都以剧作家身份出现在同一时代戏坛上。论当年影响力与知名度,屠隆的“粉丝群”还略胜汤显祖一筹,汤显祖也一直尊屠隆为梨园行的“带头大哥”。

    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屠隆出生在宁波江北岸一个名叫桃花渡(即江北区人民路一带)的地方。父亲屠濬是一个营贩米盐茶丝的商贾,旧时桃花渡是南来北往的货物聚集之地。但是,屠隆的志趣与其父不同,虽说从小长在营商家庭,喜好的却是读书、写诗、听曲,拥有“落笔数千言立就”的惊人才华,被乡人赞誉为“异才天纵,横视古今”。《明史》中记载屠隆“诗文率不经意,一挥数纸。尝戏命两人对案拈二题,各赋百韵,咄嗟之间二章并就。又与人对弈,口诵诗文,命人书之,书不逮诵也”。真可谓少年神童!

    汤显祖籍贯江西省临川县云山乡,后迁居汤家山(今江西省抚州市)。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出生于书香门第,汤氏祖上数代均享有文名。曾祖父汤蠧,嗜藏书、好作文;祖父汤懋昭,博览群书,善诗文,被学者推为“词坛名将”;父亲汤尚贤,是个知识渊博的儒士,为明嘉靖年间著名老庄学者。汤显祖从小聪明好学,年方弱冠,就已饱读四书五经,精通乐府律诗。督学赏其才华,将他补为生员。汤显祖14岁入县学,21岁中举,被众人赞誉为“童子诸生中,俊气万人一”。

    400多年前,这两位相距两省之遥的青年才俊,是怎样相识结缘的呢?

    

    仕途失意客

    34岁才乡试中举,此时已是明万历四年(1576年),次年跻身殿试,被赐予进士及第。在这之前,他赴考几次,都是名落孙山,异才天纵竟然几番被挡在了“八股文”门外,因此屠隆对封建社会这种考试制度产生了厌倦。直到年过三十,与“北江先生”杨梧之女结婚成家后,在岳父多次催促下,屠隆才勉强再度进入考场,谁知这次随便一考,反而轻易中举,踏上仕途。

    屠隆与汤显祖的相识相知,首先是出自“神交”。

    最初,屠隆还没有与汤显祖碰面时,就从官场上听到一则传闻,原来汤显祖的科举之路也并不顺利。万历五年(1577年)与万历八年(1580年),汤显祖两次赴考均落榜,查其原因,固然不是才疏学浅,而是当朝宰相张居正暗中操纵的结果。当时,张居正的儿子正好也参加会试,取中进士早已内定,但张居正希望找几个真才实学的人作为陪衬,借此也好掩人耳目。四处打听之下,他得知最有名望的考生是汤显祖和沈懋学,于是曲意笼络。宰相之威势,再加以诱惑,沈懋学屈服了。而正直的汤显祖先后两次拒绝招揽,并讽刺说:“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汤显祖这种“硬骨头精神”得到了屠隆的赞赏,并在心里埋下一颗种子,自己一定要与他见上一面,共叙衷情,以一吐胸中郁闷之气。

    但这一面相会,要等到数年之后。屠隆先被朝廷任为颍上知县,继又调任松江青浦当了县令。因屠隆在颍上、青浦两县为官时政绩显赫,朝廷又擢升他为礼部仪制司主事,赴南京任职。此时已到了万历十年(1582年),张居正衰老去世,这块压在汤显祖头顶上的大石头才被搬走,汤显祖也被赐为进士及第,进入仕途。屠隆这才与汤显祖同在南京城里聚首,因有“神交”在先,两人相见如故,没有一点陌生感。屠隆题诗一首《赠汤义仍进士》,诗云:“夫君操大雅,负气亦磷磷。风期窃相似,终惭玉与珉。”屠隆与汤显祖两人志趣相投,相见恨晚,日夜敞胸畅谈,迅速结为知己好友。

    谁知这样的好日子仅仅过了一年有余,屠隆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突然发生了逆转,一夜之间从云端跌落到尘埃。

    那一夜是万历十二年(1584年)农历九月初九。事情缘起于屠隆的一对“铁粉”,西宁侯宋世恩和夫人仰慕屠隆才情,几次想拜屠隆为师,总是遭到屠隆推辞。于是,西宁侯想出一个办法,趁过生日大摆酒宴之机,硬把屠隆拉到府上。酒过三巡,戏台上突然演起了《彩毫记》。《彩毫记》原本是屠隆在青浦当县令时写下的,也是他的心爱之作。谁知戏台上饰演李白的伶人,一见下面坐着的是屠隆,竟然慌了神,紧张得连台步都不会走了。屠隆心中不快,借着酒兴,索性登上戏台,自己饰演李白,亮一亮嗓子唱了起来:“我是海上钓鳌客……昨日价酒杯来往逞风骚,把人儿爱惜如珍宝,顷刻里变浮云,顷刻里同蒿草,早觑破这相逢没下梢”(《彩毫记》里一段唱词)。由于临时顶角儿,上台前来不及喝水,屠隆的嗓子渐渐干涩起来。宋夫人一见此景,忙叫贴身丫鬟给屠隆送去一杯香茗,让他润喉。屠隆呷了一口来得正是时候的香茗,随着一个漂亮的亮相动作,向坐在雅座上的宋夫人投去感激的目光。

    这番情景,偏偏被在座的一个名叫俞显卿的刑部主事看在眼里,就向朝廷上了一道奏疏,弹劾屠隆与宋世恩夫妇有“淫纵之状”。万历皇帝看到这份“爆料”,非常恼怒,当即罢免了屠隆的官职。

    屠隆不得不削籍归乡。离开南京城时,汤显祖一直把好友送出城门,除了安慰外,还特意写了一首诗,替屠隆鸣不平:“君门如水亦如市,直为风烟能满纸。长卿曾误宋东邻,晋叔讵怜周小史。自古飞簪说俊游,一官难道减风流?”

    

    遂昌谈“情性”

    屠隆返回故乡,桃花渡上的祖宅早被其父屠濬典卖掉了,屠家已迁居到城内屠园巷里。如今,屠园巷这个地名还在,但屠家是个什么模样已无从追寻了。幸亏他写过一篇名叫《凫园》的文章,从中尚能略窥一斑:“韬光氏宅西有隙地如手掌大,土灰混浊,辟以为园,傍邻筑垣,下凿小池,窄而长,才一发。”可见凫园十分窄小,想必屠家房屋也不会很大,只够供屠隆一家人歇身落户。

    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屠隆闲居故乡数年之后,忽一日收到汤显祖来信,邀请他去遂昌相会。此时,汤显祖也早已离开了南京城,在遂昌当了县令。史料中存有汤显祖亲笔撰写的《柬长卿》札,云:“弟洗竹林寺以待足下,竟成子虚。羊沟蜉谷,何得赤水之珠?吴人莫寒泉之子,穷而问所之,弟云,王大司马后,屠纬真家宜客。”这“纬真”与“长卿”都是屠隆的字号,可见汤显祖期盼与屠隆相聚已不止一次。屠隆即日兴冲冲地赶往遂昌。

    屠隆到达遂昌后,汤显祖欣喜有加,溢于诗文,其《松阳周明府乍闻平昌得纬真子,形神飞动,急书走迎之,喜作。明府最善琴理》云:“空谷逢人亦快哉,平昌一榻自仙才。即看山色排云起,似听泉声喜客来。折简到时朝骑发,倾筐迎处夜筵开。长卿大有闻琴兴,许傍琴堂更筑台。”屠隆也留下了《启明楼》《春日登尊经阁》等数篇诗文,其《启明楼》一诗中,有“汤君分符宰此城,遂昌更漏始分明”两句,可以看出屠隆与汤显祖重聚,两人心里是何等的兴奋啊!

    这里还须提到另一位人物,就是遂昌邻县的松阳县县令周宗邠。这周县令既是汤显祖的同僚,也是他的挚友,而且擅长弹琴,有《周长松琴堂晓发》一诗为证:“松阴雪月向来清,堂上横琴迸一声。待彻梅花天欲晓,却教孤角放人行。”屠隆到遂昌拜访汤显祖的讯息传到了松阳,周宗邠星夜赶到,他们三人有共同爱好,即看戏听曲。周宗邠为了屠隆的到来,特意拨琴助兴,屠隆好不开心。自此以后,屠隆与汤显祖常从遂昌去松阳,听周宗邠抚琴,直至东方欲晓。屠隆是个性情中人,他与汤显祖、周宗邠这两位好友,时而踏青放歌,时而浅酌低吟,时而抚琴引吭。尤其是酒兴来时,屠隆竟边唱边做动作,俨然化身为戏子,时时引起另外两人的畅怀大笑,着实快乐极了!这是他一生中最愉悦的一段时光。

    更需要记叙的是,屠隆在遂昌期间,与汤显祖还共同批阅词曲,尤其是王实甫的《西厢记》。对于屠隆来说,《西厢记》特别具有亲近感。据传屠隆11岁那年,就在塾师沈明臣面前,拿起王实甫撰写的《西厢记》阅校,还斗胆注释。这一校注延续了50年,直到屠隆晚年才完成他的校注本《新刊合并王实甫西厢记》。为此,沈明臣早对他这个年少气盛的学生有一句评价,称“倚楼思君读书处,读书蚤已破三坟”。

    屠隆为什么喜欢《西厢记》?其实是出自“情性”两字。屠隆在他的文稿《鸿苞·诗文》里说:“苟不本之性情,而欲强作假设,如楚学齐语,燕操南音,梵作华音,鸦为鹊鸣,其何能肖乎……古之人所以藏之名山,副在京师,金函玉箧,日月齐光者,非其文传,其性情传也。”这最后一句,道出了“情性”是世上一切文章的精髓。

    屠隆与汤显祖灯下共同研读王实甫的《西厢记》,两人看到精妙绝伦之处,拍案叫好,各抒胸臆,并一致认定《西厢记》的精华是“情性”,认为《西厢记》妙在一个“情”字,因此认识到当时封建社会“情”被“理”捆缚的残酷现实。

    高层次的“过招”恳谈,促成了汤显祖思想的飞跃,使他萌发了后来创作《牡丹亭》的激情。怪不得在《牡丹亭》里,汤显祖写了杜丽娘和柳梦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爱情故事,这其中也有屠隆的一份功劳,从而给千秋万代留下一部旷世之作。

    

    梨园映双峰

    屠隆一生留下了三部剧作,除了上面提及的《彩毫记》,其余两部分别是《修文记》与《昙花记》,史料上统称为《凤仪阁乐府三种》。汤显祖则以“玉茗堂四梦”著称于世,即《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与《南柯记》。尤其是《牡丹亭》(又名《还魂记》)一剧,至今仍有许多剧团在轮番上演,涉及国内大多数地方剧种。可在400多年前的明万历年间,戏台上演出最热闹的还是屠隆写的三部剧作。

    《彩毫记》讲的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故事,剧本从李白受诏入长安写起,李白豪饮街市,唐玄宗下旨叫他去作新乐章。李白借酒醉之态,叫杨贵妃为他捧砚、高力士替他脱靴,一挥彩毫,写就《清平调》,名震长安。戏中的李白既是屠隆自身的投影,也是他追求的人生目标。

    《修文记》是屠隆为爱女湘灵少年夭亡而撰写的追忆之作,也是他自我疗愈心头伤痛的一部传奇。在《修文记》里,屠隆感悟人生煎熬之惨烈,力图走出现实。剧中有一个人物叫颠和尚,他唱的一首千余字的《普劝歌》发人深思,这里不妨摘录几句:“……那为官的忒不好,吃了大俸禄不思报效,享了大爵位一味贪饕。只手儿把太阳蒙罩,双拳儿将星斗招摇,尽民财似大虫儿吃了髓脑,害人命似癞头舔了尿泡。”这一段唱词,足可以与《红楼梦》里的《好了歌》相媲美。岂不知曹雪芹要在屠隆逝世百余年后才出生呢。

    《昙花记》写的是唐朝命官木清泰的一段离奇经历。他在一次郊游途中,偶得僧人指点,顿悟人生,于是决意抛弃一切功名利禄,决绝官场,跟随僧人去周游天下。历时十年,上天入地,阅尽了人世间种种幻想丑态,最后在昙花盛开之日飞向仙界。从表面看,这是一部修仙得道之作,但细细一品味,其实是屠隆借木清泰的离奇经历,来表现自己觑破“功名”二字、求得身心解放的一部杰作。此剧风格另类,首先它是用骈骊文体谱写的,曲白华美,词文典雅,每一段都能歌咏不绝。另外,表演空间除了凡间俗世外,剧中人还要上游天堂、下观地狱,每一个场景都呈现出神奇的想象力。

    《昙花记》一经问世,即令梨园弟子眼睛一亮,纷纷搬演不歇。每逢该剧演出,戏台下观者如堵,甚至连一些达官贵人也搞不到座位,只能“斜阶看演”,可见当时受欢迎的程度。因此,《远山堂曲品》称屠隆之剧作“穷天罄地,出古入今,其中唾骂奸雄,直以消其块垒”。显然,这种评价是十分中肯的。

    而汤显祖写了《牡丹亭》之后,声名鹊起,真不知赚了世上多少痴男怨女的眼泪。明代文人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里说:“汤义仍《牡丹亭》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这绝不是虚言!

    尽管如此,汤显祖依旧非常钦佩屠隆的才情,屠隆写戏主张“针线连络,血脉贯通”“不用隐僻学问,艰深字眼”,甚至编过整出戏无一曲,尽用宾白演出,“大行于世”。屠隆不但会写剧本,而且擅音律,还能粉墨登场,这当然得益于屠隆家里蓄有戏班,他舍得花重金聘请名角儿,自己还时不时地饰演戏中人物,从而积累了丰富的舞台经验。而这,正是汤显祖所无法企及的。

    之后,汤显祖的《玉茗堂文集》刊行,他特意邀请屠隆为自己的文集作序。序中,屠隆对汤显祖大加赞美,谓:“义仍才高学博,气猛思沉。材无所不搜,法无所不比。远播于寥廓,精入于毫芒。极才情之滔荡,而禀于鸿裁;收古今之精英,而熔以独至。”而汤显祖也多次在他人面前表示,自己的这部文集“非长卿莫可序”。

    这一对戏曲巨匠,在明朝万历年间,双双登上了梨园戏台的巅峰。两人依旧惺惺相惜,同声相应,给后人留下了一段佳话。

    

    荣衰身后名

    400多年后,笔者有幸去了一趟遂昌。走在遂昌的街头巷尾,不时能听见《牡丹亭》的曲调,随处可见汤显祖留下的痕迹,比如,有地名叫汤公大道、牡丹亭路,还有汤显祖书吧、汤显祖邮局、汤公花园……其实,汤显祖在遂昌只当过短短5年县令,但赢得了遂昌百姓如此尊敬和爱戴。在汤显祖的家乡江西省抚州市,更是建起了规模宏大的汤显祖纪念馆,并连续举办汤显祖戏剧节暨国际戏剧交流月活动。汤显祖被称誉为“东方的莎士比亚”。

    由此,笔者联想到出生于宁波的屠隆,江北岸“桃花渡”一带早已旧貌换新颜,寻不到半点屠氏人家的痕迹。就连屠隆居住了大半辈子的“凫园”以及最后病逝的老屋遗址也无法辨认,留下的只是一块屠园巷的街牌。不过,数年前,国内文化界传出一条具有轰动效应的新闻——“天下第一奇书”《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很有可能就是屠隆。复旦大学博士生导师黄霖教授为此作了考据。

    假如这些考据能够落实,那么,屠隆“咸鱼翻身”就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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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