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所有人都穷。那时米价是每斤一角三四分,猪肉是每斤7角,蔬菜是每斤几分钱——但人们因为没有钱,并不觉得它便宜。 那时,天真烂漫的我,想买一把小提琴。 我知道小提琴的昂贵,我的愿望是只想得到一把低档次的普及琴(也叫“学习琴”)。但问题是,最便宜的普及琴每把也得几十元。 攒钱吧—— 我行动起来:除了省吃俭用,还像许多农民那样,通过辛勤劳动,去挣得尽量多的工分。我坚持着,几年下来,除去吃用的花费,竟攒下60多元钱。 小提琴是要去上海买的。 记得那是11月的一个下午,我怀揣60元,出门了——我将用这些钱,去实现我的买琴之梦。我告诫自己:不可乱花一分钱! 从北仑霞浦到宁波的汽车票价是8角。从宁波到上海的火车票价是6元。若乘轮船,五等舱(即“通舱”)的票价是3元6角。我当然打算乘轮船。但当日的船票已售完,无奈只得乘火车。 因怕火车上的盒饭卖得贵,上车前花1角5分吃了一碗青菜面,当晚饭。 一早到上海,直奔十六铺码头售票处,询问当天回甬的轮船票,回答是四、五等舱的已售完,尚有少量二等、三等的。问清三等舱的票价是5元4角,我赶紧买了一张。 忽然觉得肚饿,找到烧饼摊,买了两个大饼干嚼着,沿南京东路向西走,到第一百货商店,直上四楼乐器部。 顾客很少,徘徊在小提琴柜台旁的,很多时候就我一个人。柜员是一个神态温和的中年人,他不很注意我——这让我觉得很自在。 我无心观赏博人眼球的高档琴。征得柜员的同意后,我就试拉价位不高但音色尚可的。庆幸的是这里确有几把普及琴,足以供我这个囊中羞涩的买琴人选择。开船的时间是傍晚5点钟,我可以放宽心;来一趟上海不容易,我要尽量挑一把合我心意的。 让我心动的是那把标价45元的,我的钱够买这把琴,但若买它钱就所剩无几了;想退而求其次,另选一把40元以内的,却又实在不甘心。 柜员开始注意我,微笑着问我:“侬阿是喜欢格把琴?” 他并没有问我“买不买”,倒是我自己不再犹豫了,我说:“就买这把吧。” 他说了声“好咯”,就拿出一个琴盒来,把琴装进去…… 我解开外衣的纽扣,从毛衣的圆领口伸进手去,捏开内衣口袋上沿的别针,从袋里抽出四张10元的大钞,放到柜台上。然后再从裤袋里掏出零钱,数出5元来,加在一起…… 他好像没在注意我,低着头给我开发票,等我把钱如数放在他的眼前时,才“噢”的一声抬起头来收了钱——这使我很是感激他。 我取了琴,离柜,下楼,到鞋帽部找条凳子坐下来,把余钱仔细数了数——没错,还剩2元5角5分。我释然了! 为小心起见,我把整张的2元票藏到内衣的口袋里,再给袋口别上针。 中午在小馆子里吃了一顿饭。因为有粮票,买半斤米饭没花多少钱;下饭的小菜是一碗青菜豆腐汤,也不贵。 余钱已经不多,但只要钱不丢失,回家是不成问题的。开船还早,我就优哉游哉,在外滩溜达了一阵子…… 当晚去宁波的那艘轮船叫“工农兵十九号”。我上船,进三等舱,找我的床位…… 船上的晚餐是免费的,排队领取。一大盆的青菜肉片盖浇饭,吃得我美美的,饱饱的……然后进舱内,躺下,耳闻轮船驶离黄浦江的鸣笛声,合着船体的微簸,在一种满是享受的感觉中,舒心地睡去…… 一觉醒来,船已驶进镇海口。 …… 乘上往霞浦的汽车时,身上只剩1元5角了;但此时的我,已离家不远了。 我忽然得意起来:一个农村的穷小子,在那种艰苦的岁月里,为买一把心仪的小提琴,拿他积攒多年的钱,以几近极限的算计,捧得美物归。 …… 半个世纪过去了。 如今,我和我的外孙女,各自拥有一把市价好几万元的小提琴;两人使用的琴弦,是数百元一套的名牌货;外孙女学琴的课时费,是每45分钟600元。 琴事一例,可见民生之巨变。 未经昨日苦,哪知今日甜。抚琴思昔,我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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