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爷家在邮电路西边。邮电路是庵东镇上的一条主干道。 我小时候常去二爷爷家,后来走动少了,只是因为离乡日远。近些年我再去,大概只在过年过节时,最近一次去,却是参加二爷爷的丧礼。10月末的周五下午,我接到老爸电话,被告知二爷爷已于当天中午在家中过世。虽是凶信,出人意料,但我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内心平静并无悲痛,一来二爷爷享年八十有六,算得上高寿;二来听说二爷爷走得很安详,无病无痛的,真正的“寿终正寝”。 周六我到二爷爷家的时候,已近傍晚。车停在路边,还没等走过去,远远就看见门前道地上已支起了油布篷,里边传来锣鼓敲打声,想是请了道士做法事,我们俗称“敲道场”。赶来吊唁的亲友不少,一时间人进人出的。 我走到灵堂,对着二爷爷的遗像拜了拜,入内围着遗体走了一圈。遗体就安置在可通电制冷的玻璃棺内,面部用一块白布覆盖着,因此看不见二爷爷的遗容。二奶奶有老年痴呆症,一脸木然地坐在旁边。其他直系亲属都披麻戴孝,见我到场,连忙迎上来,拉着我一番寒暄。我被亲戚们突如其来的热情多少有些惊到,大约从前不曾经历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毕竟我是长房长孙,人又生得高大,一堆一块往那一站,就像那么回事。还有一层意思,我离乡久了,在老家亲友间朴素的传闻中,我算是混得还有点出息。就连我爸,早在二爷爷家忙活老半天了,一见面也伸手过来整理我没翻好的衣领。 晚饭安排了几桌,就摆在二爷爷家附近的空地上,宗亲们差不多都到了,纷纷坐拢来一起吃饭。也许因为多年未见,长辈们辨别我的身份颇费了番工夫,现场问了一圈,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阿某的儿子!”而我最大的感触是,叔伯们真的都老了,一个个头上鬓角露着白发,无一例外,在向晚的秋风斜阳中分外醒目。他们终于不再拿我当小孩子看待,我却依稀还记得他们年轻时的情形。当年的大小伙子们斗鸡走犬争强好胜,现在他们气力日衰,还在酒桌上面皮涨红胡吹大气,更像是要从平庸生活中挣回一丝颜面的倔强姿态。当然,他们的儿子,我的堂兄弟族兄弟们,也都从我记忆中的小毛头长成英气勃勃的青年了。 晚饭后道场上又锣鼓声大作,这场法事的重头戏正式开场。四五个师父坐在下首吹打乐器,一个师父站在上首,身披法衣,持剑掐诀,步罡踏斗,满场穿梭。我们统一管他们叫“道士先生”。说是道士,其实都是兼职,并非长年在宫观里修行的专业宗教人员,平日照样过常人的生活,哪家有白事了,就请他们去接活。念念有词间,道士先生引着亲属们在灵堂里来回行走,上香跪拜。我侧目看去,这些道士挺年轻的,有的一看就是“90后”,真是流水前波让后波——敲道场是个体力活,干这行也得趁年轻。 道场一直敲到深夜11点多才收场。二爷爷停灵已停了两晚,叔伯们商议好,次日早上7点出殡,6点半大家再到这里集合。我既然来了,自是要送完二爷爷最后一程。这一晚就得在镇上过了。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在镇上我连个住处也没有——七二三大街的房子早就卖了,乡下的老房子已租给建筑公司当仓库。亲戚们当然乐得邀我去他们家中住一宿,我一想这来回总共才睡六个多钟头,到别人家里也不习惯,倒不如去旅馆里住一晚更省事。恰好邮电路两边开着几家小旅馆,我就随便开了个单间入住。房间十分简陋,我也顾不上了,略一洗漱,躺下前去拉窗帘,抬头顺着屋檐望见夜空,星月朗朗。那一刻我内心泛起一缕悲欣交集的涟漪,自己多少年没在镇上过夜了,没想到这一趟竟是客居在家乡的旅店里。 次日一早走出旅馆,街上许多店面还没有开门,我也是多少年没再踏入家乡的清晨了。要是搁小时候,这个点我应该正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吧。按时赶到二爷爷家,准点出殡,送行的队伍从邮电路出发,走到庵余路与人和街交会处,换乘大巴车,集体开赴慈溪殡仪馆。到殡仪馆,大家在礼堂向二爷爷做最后道别后,遗体即转去火化。我们在室外等,前后不到一个钟头,堂叔就捧着骨灰盒出来了。物理意义上的二爷爷,至此终极。人生历程,真的短促。当然我们还须将二爷爷的骨灰盒送到墓中安厝。我们离开殡仪馆,走余慈连接线,不多时就到余姚的福安墓园。二爷爷的墓离我爷爷的墓很近,上下只隔了一排,老哥俩有伴了。遗体在慈溪殡仪馆火化,葬在余姚的公墓,这或许是我们那一带生民特有的圆满结局。 送完二爷爷,大家回到庵东,还要吃一顿午饭。这顿饭才是整个丧礼的正餐,我们俗称“大豆腐”,亲友们到齐了,热热闹闹,最有排面。我本想着吃完午饭就回宁波,堂叔非拉着我吃过晚饭再走。晚饭只一桌人,堂叔频频给我夹菜,几次明说暗说,堂房兄弟里你是老大,弟弟妹妹们还在读书,以后有好的机会,一定要关照他们! 晚上我开车回宁波,路线极方便,从邮电路往西到底就驶入杭州湾大道,再向北直行两公里路即到庵东高速口,一路开回宁波市区便是。来去匆忙间,故乡人事,飞驰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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