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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1月11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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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口明月照真心

——甬籍音乐家江明惇的根脉与枝叶

江明惇与“菊池”先生“半卖半送”钢琴的合影。(郭登杰 摄)
沈知白先生(1904-1968)

宁波市奉化区江口街道后江村江氏宅邸(文房),系江北溟、江南溟兄弟合建于清末民初。
(采自《浙江省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新发现丛书》近代史迹卷)

“乐宴”江晨钢琴演奏会海报(宁波钢琴学会提供)

    

    

    

    

    

    

    邹赜韬 郭登杰

    

    2021年11月1日,宁波教育博物馆获捐《汉族民歌概论》《中国民族音乐》《中国民间音乐概论》等三部中国民间音乐经典著述。捐赠这些宝贵签名本的,是上海音乐学院原党委书记、院长,我国当代民间音乐研究专家和教育开拓者江明惇。

    江明惇籍贯宁波奉化,是文化望族江口江家的“明”字辈成员,也是我国当代药理学重要拓荒人江明性的堂弟。与父母辈一样,江明惇和他的后代对家乡宁波深怀感情。借着接收先生捐赠的契机,我们邀请先生畅谈了他的宁波根脉,以及与家乡难以割舍的音乐人生。

    

    文风昌炽的奉化江家

    

    

    晚清民初,奉化江口的望族江家,走出了江迥、江北溟、江南溟等三位文化教育界才俊,史称“奉化三江”。“奉化三江”不仅悉数献身教育革新,在文学造诣上也是比肩齐名,堪称近代宁波的一段家风佳话。江家传到“圣”字辈,许多家族成员已在上海、杭州等地广泛游历,大开眼界。其中,江闻道与兄长江圣达尤为先进,他们结伴辞别故园,远赴东瀛求学十载。江闻道后来入学东亚世界数一数二的高等学府东京帝国大学。在日本,江闻道耳濡目染了马克思主义学说,也对中华民族的救国强国之道展开了深邃、持久的思索。1928年10月,归国不久的江闻道经鄞县樟村籍革命家崔晓立介绍,在“白色恐怖”中加入中国共产党。江闻道和赵朴初、沙孟海等文化名流都是过从甚密的老友。1980年代,江闻道前瞻地擘画了“上海学”这一领域,而今“上海学”已然成长为世界城市文化研究的一面旗帜。

    江闻道重视“以乐会友”,这主要是因为他自身酷爱黄钟。留学期间,江闻道便是远近闻名的“乐痴”。有一年,为筹得观赏著名歌剧《卡门》的票钱,江闻道不惜当掉“压箱底”的日汉辞典,东拼西凑买了一张靠后的“站票”。江闻道的乐品典雅、广博,可以很好地鉴赏多种跨文化的音乐艺术。据其自述,上世纪四十年代,他“看过白俄在兰心大戏院演出的《卡门》《浮士德》等大歌剧,日人指挥的《科贝利亚》《睡美人》《灰姑娘》等芭蕾舞。此外还看过犹太作曲家阿隆·阿甫夏洛穆夫作曲,京剧演员演出的《古刹惊梦》《琴心波光》等舞剧”。江闻道的结发爱妻、革命战友,江苏溧阳才女沈德钧,也有着高于常人的音乐素养。1930年,沈德钧曾应教育界老友邀约,为新登县(今富阳区)的一所小学谱曲校歌。用“琴瑟和谐”来形容江氏夫妇,是再合适不过了。

    

    音乐“神童”崭露头角

    

    1938年4月5日,江闻道喜续香火。江圣达给江家的这个新生儿取名“明惇”,祝愿他明志敦行。在江明惇四五岁时,亲友惊讶地发现小明惇音乐悟性卓殊,竟然可以端起口琴,一呼一吸吹得有模有样。江闻道老友、后来成为上海外国语大学创校校长的姜椿芳尤为欣赏江明惇的音乐天赋,他决意牵线,延请湖州籍近代音乐学家沈知白为江明惇进行音乐启蒙。从6岁起,在沈知白安排下,江明惇先后于达克莱苔夫人、辛格尔、勃朗斯坦等旅华钢琴家指导下习琴,迅速掌握了远超同龄人的钢琴技法。

    种种迹象让江闻道强烈地感受到,小明惇或是个不错的音乐家苗子。1946年,时仅8岁的江明惇迎来了改写他人生轨辙的日子。那是一个夏夜,首位给《义勇军进行曲》配管弦乐的俄裔犹太作曲家阿隆·阿甫夏洛穆夫,在自家花园里举办展示会,试演为郭沫若主编新歌剧《凤凰涅槃》所作的乐曲。江家父子应邀前去品鉴。当阿隆奏罢一曲,江闻道把小明惇搂到钢琴旁,向在场宾客介绍:“这是犬子明惇,他正在学琴,今天也让他弹一首,给大家助助兴!”在众人目光聚焦下,年幼的江明惇丝毫没有怯场,即兴演奏了模拟猎人追捕老虎场景的音乐小品《老虎与猎人》,把猎手心理活动与老虎负伤逃窜的踉跄姿态演绎得淋漓尽致。尾音落定,现场掌声雷动,郭沫若等到场的文化界嘉宾纷纷拥上来祝贺江闻道,恭喜江家出了个“音乐天才”。

    就在鲜花和欢呼层层围住江家父子之时,一只手分开人群,拉着江闻道的衣摆把他引到了一边。江闻道不是很明白,为何沈知白要让他“借一步说话”。面对略显茫然的江闻道,沈知白打开了话匣:“兄台,刚刚有人建议把惇惇送到苏联去学琴,我看其实不可。”沈知白和江闻道对视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孩子太小了,到苏联去虽然可以学得许多技术,但如果一个人过早地离开祖国,他的民族气质、民族感情会淡漠,我们要培养的不是一个钢琴手,而是一个民族音乐家!”

    此言深深触动了江闻道。几天后,沈知白被江氏夫妇请来家里,江明惇被叫到沈先生面前,结结实实地鞠了三个九十度的大躬,拜入沈门。沈知白对引导幼童练琴颇有心得,一如教导傅聪那样细致、专业地对待新弟子。沈知白每隔一两星期来江家单独授课。开讲前,沈知白总会让江明惇“表演”一下新作,随后结合作品逐一讲解乐理、技法。作为江闻道的知己,沈知白但凡到江家教课,总爱在结束后端上杯热茶,与江闻道阔谈音乐、人生。每当话匣子打开,江闻道和沈知白就会喊来江明惇,让他静静地旁听、分享。多年后,江明惇在为沈知白恭撰回忆录时,对这类“第二课堂”感怀不已——这些潜移默化的人文熏陶,让江明惇在弹好琴之余,收获了成长为一名优秀音乐家的必备潜质。

    

    中西合璧练就功底

    

    

    谈起幼时追随沈知白学艺的旧事,江明惇顿了顿:“你们应该知道周信芳吧,就是麒麟童,他也是阿拉宁波人呀!那时候,沈先生好几次带我去看周信芳的大戏!”说到当年周信芳在上海滩刮起的京剧旋风,江明惇仿佛有说不尽的感触想要“抖出来”:“只要他在上海有演出,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求着长辈携我去‘过眼瘾’。他的好几部名戏,我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看不腻!”江先生掐着十指,一部部、一幕幕列数着他印象深刻的周信芳名戏,其中《徐策跑城》《萧何月下追韩信》等经典段子,迄今仍在他的耳畔隔空唱响。

    每当提及那个全名都说不清的“菊池”先生,江明惇的眼里总会泛出泪花。“菊池”先生是近代旅沪日本文人,开明反战人士,与江闻道是多年老交情。抗日战争胜利曙光初现之际,“菊池”奉诏归国。临行前,他自知来日无多,于是以一块大洋的“象征价”,把珍藏多年的大量黑胶唱片、留声机以及一台稀有的“G.WOLKENHAUER”牌(施坦威钢琴的前身)钢琴,“半卖半送”给老友江闻道。这台钢琴,便是江明惇小时候在沈知白门下练琴的“伴侣”。“菊池”留下的黑胶唱片,包含贝多芬第五、第六、第七、第九交响曲,也有莫扎特、海顿、巴赫等音乐家的代表曲目。课业之余,江明惇时常落下“大喇叭”的唱臂,瞬间房屋里就充盈了让他陶醉的美妙音符。

    由于父母是“地下党”,江明惇小时候被迫屡次转学。1949年9月,江明惇升入著名学府上海大同中学。仅一个学期后,他再次转学,来到新近回迁上海的由教育家陶行知创办的行知艺术学校。1953年,行知艺术师范学校并入上海音乐学院少年班(后成为上海音乐学院附中),江明惇由此来到他后来供职一生的上海音乐学院。那一代的“上音”附中同学里,有江明惇的宁波籍老乡,后来成长为小提琴大家的俞丽拿。在上音附中学习的4年间,江明惇的音乐天赋得到充分发挥。有一次,来校试音的苏联专家对江明惇的突出表现连声赞叹,评级时觉得最高等第“优”尚不足以表扬他,果断在“优”后面添了个加号。1956年,江明惇作为上音附中首届毕业生,直升入“上音”作曲系5年制本科深造。

    若沿着作曲系的轨辙行进,江明惇或许会成为一位杰出的音乐创作人,但这对于天资卓越的江明惇而言,似乎少了些让他热血沸腾的“意义”。谱曲间隙,他时常回想起儿时被沈知白先生领去听京戏的一幕幕。他的另一位音乐导师姜椿芳,与周信芳等京剧表演家都是知己。因而在江明惇小时候,姜椿芳除了用译介过来的苏联歌曲(姜本人擅长口琴演奏)锻炼他外,也会时不时地跟他聊起中国本土音乐文化的点点滴滴。可以说,江明惇从骨子里对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怀有热爱,这决定了在他大二,也就是1958年,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一条崭新的,最终成就了他的道路——转至新成立的民族音乐研究室。

    

    在奉化寻觅“十面锣”

    

    

    为响应周恩来总理提出的“音乐要革命化、民族化、群众化”号召,1958年,江明惇背上沉甸甸的老式收音机,跋山涉水远赴浙、皖、赣、陕、川等十余省份,深入田头,以“聆听者”和“抢救者”的身份,饱览、挖掘、抢救民间音乐的富矿。

    今天,江明惇磨穿无数双鞋底换来的民间音乐录音档案,庋藏于上海音乐学院专业档案馆里。其中最令他难以忘怀的,是几盘质地脆弱,显得“简陋”的录音纸带。纸带上的每一处点位,都来自江明惇的家乡宁波奉化。1959年,仅在幼时随父亲回过几次老家探望祖母的江明惇,重新踏上了四明乡土。这是他中国民间音乐搜集之旅的其中一站,目标是奉化传统打击乐——九韶堂吹打锣鼓。

    60多年后,忆起初见奉化吹打锣鼓的场面,江明惇依旧兴奋不已:“浙东其他地方也有锣鼓,新昌啊什么地方都有,但奉化这个十面锣,不得了!一个人同时敲整整十面锣,那才叫一个热闹喧腾啊!”作为最早利用现代技术手段记录奉化“十面锣”的专家,江明惇凭借手中那台老式收音机,成功保留了九韶堂“镇堂”民乐人钱小毛主演的《将军得胜令》等代表作品,并深度调研、记录了相关民乐的文化背景。“比方说这个《将军得胜令》,表现的是抗倭名将戚继光的事迹,这和浙东本地的历史民风,是分不开的!”江明惇深情地回忆道,“那时候奉化还有巡街锣鼓、划船锣鼓等民间打击乐,每次上演都是人山人海!”令人叹惋的是,随着时代变迁,奉化“十面锣”的技艺几近失传。江先生手捧2006年、2007年宁波媒体有关奉化“十面锣”后继乏人、缺少观众、艺人生计艰难的报道,感慨道:“这么好的民间音乐,用宁波特色乐器给宁波‘道老古’的音乐,可千万不能失传了啊!”他希望家乡能投入更多资源,让宁波民乐活起来、火起来。

    

    “我的女儿也是宁波音乐家”

    

    2019年11月27日,适逢上海音乐学院建院92周年,一台名为“‘点燃·承传’上音文脉”的经典中国钢琴作品音乐会,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隆重上演。那天,江明惇年轻时改编的钢琴曲《春江花月夜》,在尘封数十载后首度与公众见面。江明惇以他最熟悉的乐器——钢琴,巧妙地呈现了古色古香却又不拘泥于琴筝旧调设定的春江花月图景,令现场观众如痴如醉。而本场演奏会的主角,也是把江明惇改编《春江花月夜》首次公开演绎出来的“第一人”名叫江晨。江晨,正是江明惇和妻子、音乐家陈学娅的爱女,现为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主任、教授、博导,是国内为数不多的“全能型钢琴演奏家”。

    江晨虽出生在上海,但对根脉所系的祖籍地宁波感情颇深。2001年,江晨启蒙老师郑曙星发起了旨在厚培宁波钢琴教育土壤的“钢琴师资培训班”,邀请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骨干教师定期来甬开课授业。打那时起,江晨风雨无阻地往返于沪甬两地,手把手教出了一批技术过硬、教学有方的宁波钢琴“师范生”。

    2008年,江晨将要大婚。在两家人筹划婚事时,这对新人提出了一个极不平凡的想法——除邀请媒人及个别亲朋在上海小聚庆祝外,他们的婚礼,要以音乐会的形式举行。10月25日晚,奉化江滨的宁波音乐厅座无虚席,一位奉化“小娘”,将在这里与家乡人民分享自己新婚的喜悦甜蜜。本场音乐会被命名为“乐宴”,开场是江晨精心挑选的李斯特改编自舒曼的钢琴曲《奉献》。这首洋溢着浓郁浪漫主义气氛的歌曲,述说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整场音乐会以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圆满收官。尾音渐远,江晨挽着整场音乐会报幕者的臂膀,共同来到台前。她接过话筒,幸福地对台下围拢的小朋友们说道:“今天我也步入婚姻殿堂啦,大家知道新郎是谁吗?”聪明的小朋友们欢呼雀跃,齐声高呼“主持人,主持人!”就在此时,后台递出一大盘喜糖,带着江晨伉俪美好祝福的甜蜜,如同音符一般播撒向在座的家乡父老。

    后来,江晨曾多次回乡开设演奏会、“大师钢琴课”。江家人对家乡念念不忘的赤忱,令宁波文艺界万分感奋。市文联原主席傅丹回忆:“在文化局任上,我没少麻烦江明惇先生,江先生对家乡的事情,永远是那么热心。让我最感动的,是在谋划组建宁波市交响乐团的会议间隙,江先生把我叫到身边,亲切地说:‘我看宁波需要交响乐团,也需要一个民乐团,这样能够更好地提升宁波的城市形象!’为了家乡,他总是比别人多想一点。”而宁波很多老师、琴童,曾有幸得到过江晨老师的指导,当年她手把手教过的宁波琴童,有些后来考入上海音乐学院,现在已成为宁波钢琴教育的中坚力量。”

    临别之际,江明惇拿起江晨编辑的乐谱,目光深邃地望向我们:“外孙还在弹琴,这个传承下来了。将来也要多带他们回宁波、奉化老家走走看看,那也是他们的一条根啊!”大树开枝散叶,他的根系永远紧绕着四明山脚,吮吸着奉化江水。宁波与上海,一轮明月同放银辉,映照着振古如兹的赤子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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