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 墨 读《一字六十春》时,心情出奇地宁静,仿佛进入了某种境界:站在流水边上,看它汩汩而去……故事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一个都是寻常巷陌里的普通百姓,每一个都藏有伤痕斑斑的不堪过往,每一个都走过曲折艰难的人生之途。千帆阅尽,回首已是百年身。 细细描摹生活无疑是作家最乐于做的事。这部小说没有太多戏剧性的情节,它可以被看成是由四个独立的中篇组合起来的一部展现旧上海人世风光的长篇。故事一开始的时间点,设定在世纪之交,上海青年程勉是个孤儿,从小和“姨婆”一起生活。“姨婆”缄默少言,有着很好的书法功底,偶尔还会帮人测字。“姨婆”愿意帮人写字,却不愿帮人解字,反正事后发生的种种总能印证“姨婆”的神巫气质——而她对程勉的身世,却始终守口如瓶。程勉起先倒也不执着于搞清自己的来历,他有暗恋的女孩,有交际的圈子,他和弄堂里那些青年一样,正忙着消耗体内挥洒不尽的荷尔蒙。直到好友小辉意外死亡,程勉才萌生了打捞岁月残片、捡拾往昔残影的“寻根”冲动。作者将笔锋一转,时间线回溯到20世纪40年代“孤岛”时期的上海滩……程勉祖辈们充满爱恨纠葛的一场红尘大戏缓缓拉开帷幕。 今天我们去上海的话,已经很难找到小说里多数情节发生的背景地——上海的老式弄堂了,这就愈加彰显出文字的力量。《一字六十春》无一字缅怀,却字字缅怀,作品试图烛照出那些来自不同地域、处于不同阶层、怀揣不同梦想的人们的生活。“孤岛”时期的凡人点滴虽然属于早就飘散无形的云烟往事,它们在作家笔下还是会渐渐清晰起来:从绍兴乡下来的姑娘吴素娟、程心墨与上海滩越剧红伶王皓雪、于文华师徒,曾经结下一段带有温柔美好质地的友谊。乱世行路,几多艰辛,她们相扶相助地走过一程,可貌似亲姐妹的情谊里到底无法彻底摒除掉名伶的骄傲自矜、贫女的艳羡猜忌以及各自内心“我们终究将会离散分开”的隐秘怀想。时局变幻,今日不知明朝,有人死去了,有人告密了,有人隐姓埋名了。时过境迁后,天真女孩成了沧桑妇人,既然难以面对,那就只能狠心封锁起这份凝结浓厚爱恨的回忆,决计让过往成谜。 作为读者,在为人物命运唏嘘的同时,我也不免心生感慨:“姨婆”这种可以知晓未来的力量,根本无法消解掉渗透于往事中的深绵悲哀。凭一己之力将程勉抚养长大的她,在晚辈们的眼中,分明早就具备了接纳一切的智慧与坦然。她选择用一个个独立的汉字传递她对命运的判断。只是周围的人希望她能对字进行解释,她却始终拒绝,始终沉默。多意的人生绵延在翰墨勾勒的笔画中,有解也似无解。 “姨婆”这个人物,非常独特,哪怕从文学角度而论,也蛮新颖的。在20世纪40年代的故事里,她是情节的演绎者,是当事者。待作者叙述完了一个甲子中三代人欲说还休的生死契阔后,“姨婆”不知何时竟修炼出了一颗置身事外的心。她从当事者化身为旁观者——她当然不是真正的“旁观者”,因为程勉的故事还在继续。程勉心知肚明:眼前这位和自己朝夕相处的老人家,并非他外婆的真正姐妹,她只是“姨婆”。程勉觉得,“重要的不是血缘,而是一天天共同的生活”,所以“姨婆”是父亲,是母亲,是外婆,也是家,更是根。只要“姨婆”在,他就不会是浪里浮萍、水中断梗。 作者用不徐不疾、不温不火的笔调写完《一字六十春》,并赋予这个故事淡雅柔和、纤细幽微的美感和一种极具包容度的静气。就像沉默的时光,缓缓流淌,无声有力地诉说着一代代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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