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3版: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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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3月29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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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1979年的早春一起赶往县城

    

    

    

    

    

    父亲雇来的拖拉机停在家门口时,我们好像还没做好要离开小镇的心理准备。尽管之前家里已经作出重大决定——离开居住了15年的小镇,去20多里外的县城安家落户,让父亲与我们不再分居两地,让我们家从此告别租房时代。

    随后的日子,我们忙于搬家前的各项准备:挑选并购买县城里合适的旧房子;母亲办理调入县城新单位的各项手续;父亲找县城几所学校的校长说情,确保我们兄妹能顺利转学;父亲联系好搬家的车辆,提前通知他的侄子和外甥们届时前来帮忙搬运……

    我们家在小镇的最后一个春节来得格外早,还没来得及感受美好的年味,它就倏忽间过去了。那天早晨,我们仍然挑满水缸里的水,囤足灶间里的柴火,洗完家里该洗的东西,又里外扫干净地面。做这些家务活时有条不紊,无形中掩盖了我们要搬家的各种迹象。直到拖拉机传来的引擎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人们才突然发现我们要搬家了,而且要搬到很远的县城去,这让他们惊讶不已。不一会儿,我们家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脸上什么样的表情都有。要是往常遭遇如此围观,我们也许会不自在、厌烦甚至生气,可此刻,我们似乎有一种英雄出征般的光荣和自豪。

    家具物件一件件被搬出来,摆放在路边,再小心翼翼装到拖拉机上。我们住过的老屋变得空荡起来,连温馨的小阁楼也拆除了,屋子一览无余,我们看到墙上贴的一幅幅漂亮年画,还有那本红色小挂历,页面停格在1979年2月9日,我们不忍心撕下来,打算都留给房东胡大叔家——15年来,我们一直没有属于自己的产权房,这在今天看来实在不可思议。那时迫于家庭人口密度增加的压力,母亲突破单位12平方米寝室空间,租下了胡大叔的这间屋子。我们看到墙角的泥地上露出几个又黑又深的鼠洞,赶忙从屋外挖来大把泥土填塞进去。洞里的老鼠们已经很熟悉我们了,从今往后,它们再也闻不到我们家的气味,再也吃不到我们家的食物,再也听不见我们兄妹的大声叫嚷;从今往后,这间屋子会换上不同的面孔,不同的家具摆设,不同的声音气味,老鼠们也会适应新的主人和环境吧。

    当我们把所有的家当塞满拖拉机两节车厢时,屋子里除了两口缸灶留下外,再也没有其他东西,连屋内屋外的两只大水缸也带上了——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大水缸可是一家人饮用水的重要保证。现在,我们把屋子里多年沉淀的喜怒哀乐都搅散了,把屋子里多年镌刻的记忆故事都带走了。没有物质形态支撑的空屋好像剜去了内脏,淌干了血液,停止了思维,流失了情感,变得简单、空洞、苍白、凄冷,家园彻底消失了,我们不忍心再打量它。我蓦然觉得心酸,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那年我15岁,我们家即将从小镇迁徙到县城。放眼宏大的时空,这是我少年时代的一条重要分水岭,由此我进入后少年时代。

    拖拉机的马达开始轰鸣起来,巨大的引擎声盖过了我们与左邻右舍的告别声,我们要出发了,全家人迅速爬上拖拉机,我们向邻居们挥着手,慢慢离开老屋,离开镇上的老街。拖拉机折向往南的马路,我们目送着小镇摇摇晃晃地远去,渐渐湮没在烟尘里。

    拖拉机在凛冽的寒风里颠簸向前,耳畔持续震荡着马达的轰鸣声,马路两旁的树枝全在风中弯曲着,呈现出刚正不阿的姿态。全家人一声不吭,默然注视着道路前方。那会儿我还不会对自己的人生作认真的思考,只是预感到无忧无虑的时代行将结束,我将独立面对自己的风雨人生。

    我们走远了,离开久了,才发现搬家时有些事情没顾及到,这是很多年后才想起的。我们在屋檐下还堆积着大量的柴火,一部分是居民户凭票供应的,另一部分是我们兄弟一根一根从野地里辛苦捡来的,那都是优质的干柴。在燃料短缺年代,我们常常为柴火不足而发愁,如果哪天断了柴火,灶口就不会冒烟,就会揭不开锅,全家就要饿肚子,某种意义上说,柴火的重要性等同于粮食。我猜想,那堆珍贵的柴火可能因为体积大、占位多,不好搬运,而被父母丢弃了。还有我们家埋在野外的一口露天粪缸,每个月会给我们增加好几元钱的收入,最后一次积攒的粪便,来不及给上门收集肥料的农民换钱,我们走后,它就成了无主粪缸,会慢慢积满雨水。

    更令我遗憾的是,我没有同镇上的同窗好友们告别。我离开小镇的最初几年,他们肯定在到处寻找我。那个年代的人很少离乡迁居,大多数人终其一生,苟活在自己的出生之地。即使他们一时找不到我,也相信我过不久就会回到小镇,回到他们身边。

    我想回小镇的愿望很多年没有实现,时光那么漫长,路途近在咫尺,回去却变得那么艰难,说不清什么原因,我似乎违背了自己的承诺。

    那天,拖拉机驶到县城北入口——响岭岗最高坡时,我隔着拖拉机喷出的褐色烟雾,俯瞰前方县城影影绰绰的轮廓,思绪瞬间被拽到现实中,我突然激动起来。那些天在遥远的云南、广西边境,对越自卫反击战刚打响,将士们正在前方浴血奋战,而眼前的县城却显得那么安宁祥和,我的内心蓦然漾起一股强烈的幸福感,县城与我的心理距离一下子贴近了。我们像一群从异地迁徙来的倦鸟,迫不及待地飞向那陌生而神秘的巢穴。

    我的父母有否敏锐的历史眼光,我不敢肯定,但他们把一个六口之家从农村集镇带到生活条件更优越的县城,无形中把住了一个重要事件开启的时间节点,这个重要事件是国家改革开放。记得上世纪90年代创作的主旋律歌曲《春天的故事》,里面的歌词这样写道:“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中国,你迈开了气壮山河的新步伐,走进万象更新的春天。”

    是啊,万象更新的春天,绚丽多彩的热土,我们恰逢共和国改革开放的早晨,新时代的序幕刚刚拉开,我们就与1979年的早春一起赶往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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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