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 流 一般印象中,艺术家大都是感性的,甚至是情绪化的,具有张扬的个性,不羁的灵魂。比如徐渭、石涛,一激动,简直可用画笔在宣纸上绘出一世界的癫狂来。而像朱耷、金农这些,看上去笔墨似乎波澜不惊,但稍微懂点行的观画人,就不难看出那墨分五色的背后其实也潜藏了涌动的暗流。譬如金农的梅花,有人评价是“画得死去活来”。我倒觉得金农之梅宛如疾风下的劲草,旁逸斜出,颇见风骨。这份风骨里,明显带有绘者自己的倔强。 上述这类画家是注定要“笔落惊风雨”的。而沈周呢,他非常温润,乃至于柔润。明代书画家沈周家境优渥,自小饱读诗书,打下了厚实的文化基础。按惯例,像他这样“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读书人,接下来的“人设”毫无意外地将要参加科考,博取功名,走上仕途。但沈周却先为自己占了一卦,卦辞曰:嘉遁贞吉,意思是你应该隐退,这样对你是最好的。沈周真就遵照卦意,毫不犹豫地过起了一种读书画画的生活,顺道还画出了《吴中山居图》《湖山家趣图》等好些恬淡优雅的作品来。 沈周的选择,跟他平和的性格分不开。他性子好,温良里面满含着善意、宽和,所以人缘好,朋友多。一次,某太守向沈周求画。古代太守出行,常用五马驾车,所以“五马”成了“太守”的代称。可这位太守文化水平有限,不知道这一知识点。当他看到沈周为他画的画中只有五匹马时,觉得太小家子气,直言道:“岂无一人相随耶?”沈周赶紧又为他画了六个随从,以增排场,还开玩笑:“无奈绢短,只画仪仗前导三对。”意为:这画画的绢布短了点,如果长点的话我就能为您画上更多的随从了。太守表示满意。 笔者看一些古代画家的传记,发现恃才傲物的很多,无才傲物的也不少。偏偏这个沈周,有可恃之才,却无傲物之态。对周围的人、周围的事,他都能心平气和地善待之。 沈周还经常画一类图,就是《夜坐图》。在雨丝绵绵的夜晚,在雪片纷飞的夜晚,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他独自静坐,让飘摇的心思静止,凌乱的心境明澈。我们很难揣摩这位大画家夜坐时究竟在思考什么,唯一能猜测的是:他一定不是在琢磨什么红尘俗事,他思考的境界一定很大。因为我们观他的画,山渺水阔,意境幽远,绝非小格局的画家所能掌控。自然万物,汇至笔端,考验的不单是一个画家的专业技能,还有他的情怀、见识、眼光。记得有个蛮著名的小故事,是这样的:沈周极喜欢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花重金购得。但这幅旷世杰作被一个朋友借走后,便下落不明。换成别人那肯定是不依不饶了。但沈周没有。一段时日后,他发现此画竟在市面上流通。这时,沈周完全可以告官,追回原本属于自己的至宝。但他不愿让朋友身陷囹圄,并没有打官司。可同时他又深爱此画,怎么办呢?他凭着自己超强的记忆力,把《富春山居图》给“默写”了出来。 沈周是“吴门画派”的开创者。其画既珍且罕,模仿者自是不乏其人。那些人仿了他的画后,谎称是“沈周真迹”,拿到市场上去卖。结果有买画之人因凭自己的能力难辨真赝,干脆拿着卷轴去找沈周本人鉴定。沈周一看,说这的确是我的画。可有画无跋,未免遗憾,我再给你加上题跋吧。如此一来,那画即便不是真迹,也成了“真迹”了。沈周就是这么质朴纯良。 对于沈周的画,我是喜欢的,对于沈周为人,我是倾慕的,对于沈周所达到的那种心态境界,我是高山仰止,难以企及的。世间有这样温暖的人,真好! 对了,还有一个小插曲:《富春山居图》原作中,不管渔人还是樵夫,共有八人。但沈周的那幅仿作中却多了一人,合计九人。当然,这不是说沈周记忆出了问题,给记岔了,而是他太喜欢那幅画了,于是把自己也画进了富春山水当中,优游其间,何其乐哉。可见沈周为人非常平和理性,但对艺术,他仍有不输于任何优秀同行的炽热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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