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江苏 周作人曾在《结缘豆》中说,文艺的效力,只是结点缘罢了。语似平易,我读《贺圣谟文存》,却真切感受到这种文艺情缘的美妙。贺先生年长我四十余载,素昧平生,但“读其书,想见其为人”,我仿佛在听这位可敬可亲的前辈隔空谈心,他让我内心安宁。 要识得贺先生其书其人,我想另辟蹊径,从书中的《学写诗,先要学会感受诗意——关于旧体诗写作的师生对话》谈起。常说文章有“文眼”,那么我认为这篇文章是贺先生整本书的“书眼”。这是贺先生的学生整理的,却让贺先生的诸多修为、品质跃然纸上。 贺先生是宁波大学中文系原主任,是研精覃思的学者,却乐意从浅近处说法。如整理者陈女士所说,贺先生“既是这方面的专家学者,又不怕得罪人,敢于直率提出批评意见”,的确让人敬佩。贺先生是研究现代诗的专家,有著作《论湖畔诗社》传世,但这篇文章是讨论旧体诗的,《贺圣谟文存》中谈新旧诗事的文章兼有,博观约取,要言不烦,读来启迪良多。令我铭感至深之处,首先是贺先生力拒文字游戏,或许他不排斥别人写,因为他说“诗不妨有娱乐功能”,但他坚称“文字游戏总归还是文字游戏”,不可能是真正的诗。这里面既宽厚中正,又有谨严之气,可见贺先生的风骨高标。他论诗时一再强调,苟非真有所写,宁可一字不写。在《后记》中,贺先生说:“总想给予我同时或稍后于我的人们留下些东西……对后代人,遭际的不同已使他们无法理解我们曾有过的感情,这很无奈;但我总希望他们还有回望历史的兴趣和能力,所以我把寄托着感情的文字留给他们。我等待着机会。”从这些话里,我感受到贺先生希望文字有益于世道人心的殷切情怀。 延伸开去说,这种谨严也是贺先生身上一以贯之的。书中的《现代散文“白马湖派”说驳议》体现出做学问的一丝不苟,自不待说,便是《补联赘言》,对此也体现得淋漓尽致。贺先生为友人收藏的方孝孺楹联“书法坡仙不碍肥”补上联,首对“诗如岛佛何妨瘦”,但感觉“方孝孺粹然儒宗”,倘若“把他同专注于幽僻荒独的和尚诗人相提并论,不是拟于不伦吗?自责之余,决定放弃这一似巧实劣的对句”。最终他寻觅到方孝孺跟诗圣杜甫的相通之处,于是补为“诗追杜老何妨苦”,以成全璧。即便是一副联语,贺先生也苦心孤诣,既求无愧先贤与自己,也望把读者往高上处引。 再回到贺先生与学生论旧体诗之文,贺先生反复申说的,还有抒写真情、凸显个性以及炼字之美等。这些虽似诗论中的共识,但大道至简,实行不易。贺先生结合具体例子,生动形象地阐释,师生之间诘问驳难,非常精彩。譬如贺先生说:“作诗不同于某种场合的‘发言’,明知与人家讲的意思完全一样也得讲;诗应当是自己的声音,即所谓‘心声’。”“引领读者向作者的情感深处走是作家的本事,不能轻易学到。但作诗需要细察‘引领’的路径。”这些都是历经淬炼、炉火纯青的方家之言,给我的开启胜过读许多“诗话”。 所以我认为,从本书中能看到贺先生的诸多方面,他是循循善诱的好老师,是文采斐然的批评家,是提供了传世史料的文史研究者,是情系乡梓的文化建设者……但这其中,诗人或许是理解贺先生的有效门径。贺先生说“诗是最高的文学,最好的文学必须有诗意”,又说“学会感受生活中的诗意比写诗更重要”。贺先生中学时代即立志走文学道路,此后历经人生坎坷,守志不屈。他写出了“没有才与不才,只有幸与不幸”时代里的荒谬与苦难,更写出了浑浊人世里那些真知识分子的人格光芒,偶尔还流露出对当下的忧思,以及深入内心的真诚自忏。这一切,都以含蓄凝练、铅华落尽的文字出之,点到为止,会解由人。若非诗者,何能至此? 经贺先生《补联赘言》的引见,我得识方孝孺的论诗绝句:“举世皆宗李杜诗,不知李杜更宗谁。能探风雅无穷意,始是乾坤绝妙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