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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岐撷影(卢毅 卢小东 摄) |
瞻岐,鄞州最东边的一个滨海小镇,自民国初年以来,这里冒出了一群文采风流的诗人,他们寄情山林,以诗会友,雅集唱和,探索诗歌奥义,互相砥砺气节,传扬耕读之风。“瞻岐诗人群”是瞻岐文化积累的灵姿外溢,是中国最后一批旧式文人的精神剪影,也是鄞地地域文化的一个鲜活例证。 瞻岐曾被写作“瞻埼”,处在鄞州最东边之海滨。元代已有杨姓居民落户,发族在明代,聚居的两个山岙,东岙人口密集,以周、谢为大姓;西岙以杨为大姓。统称瞻岐。清道光三年成书的《四明谈助》记载:“瞻埼、壶头,僻在滨海。海中有悬山,居民或涨网,或伐薪,大抵以渔樵为业。”可见地理环境的偏僻,使早期的瞻岐人生活艰辛,但这里的“渔樵”二字过于原始。其实瞻岐人的主业为务农,尤其清代以来,当地人多数在围海得来的田地里,埋头伺候庄稼。 (一) 瞻岐人重耕,然而也不曾辜负了读书。 民国初年,瞻岐忽然冒出一群诗人来。要知道在瞻岐以往数百年的历史里,读书人固然层出不穷,但以诗名留传者罕见,或者说竟然找不出一个来。由此,这群诗人的出现,在泥土风浓郁的瞻岐,自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诗人群的骨干,为东岙周振玉、周品立、周品纯、谢浚浦、谢灵甫;西岙杨镜芙、杨霁园。他们活动的高峰期在1911年至1919年间。因为都写诗,同气相求,同声相应,自然形成了一个群体。这里面有个有趣现象:周振玉与品立、品纯系父子关系,谢氏二人系堂兄弟,而二杨也是父子关系。家族式的文化传承,印证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风尚,即使在这个穷乡僻壤,同样得到了良好的体现。 出生于1883年的杨霁园,名翰芳,字蕤荫,号霁园,诗人群中最年轻的一位,但他却是群的灵魂人物。杨霁园8岁外出读书、赶考、工作,直到29岁(1911年)才真正回到老家,办学教书。此时的杨霁园已是饱学之士,名动甬上。十数名朋友及学子仰慕他的博学及人格魅力,追随他到瞻岐游学。长期的外出经历,尤其辛亥年的世道之变,使得杨霁园重新审视故乡。故乡既是梦萦心头的实体,更是一个可容纳他感物伤怀的诗意所在。他先潜修于凤下溪指南庵,又回到西岙开辟养微山舍、又园及山居庵等学舍。另在西山坡搭竹篱茅舍,取名“西园”,讲学之余就伏案西园奋力述著,成稿的集子起名《西园笔记》。杨霁园回归瞻岐另有一个惊喜,他拜读到了本地诗人们的作品!遂逐一走访他们或邀约来己家。他们之间,有的早就认识,有的沾亲带故,当有了诗歌这一共同话题,以及接近的价值取向,交往的黏合力大增。于是诗友间的聚会谈艺成为常态。 杨霁园曾说“郡中醇厚子,往往会吾宅”,杨宅常高朋满座。检阅早期杨诗,诗人群的唱酬往来颇有记录,如他一诗标题,《介轩偕其二子,见过方饮唐,莲生丈亦至,时其子别去少间》:周家祖孙三代都来西岙杨家做客了,周介轩带着两儿子,刚来过,周莲生也来了,而莲生的儿子介轩稍前已经离去。 (二) 周莲生(1844-1913),名振玉,字廉卿,又字莲生,室名爱莲书屋。他是一名中医,其父周晃,字菏澹,业医,通文,《鄞县通志艺文》有载。莲生早年丧妻,却不续娶,带着儿女,当爹又当娘,为起居饮食操心,家境并不好。在这样的情况下,莲生依然保持着一份诗人的从容与雅致:家里摆设井井有条,在书架侧放着的一张古琴颇为显眼,他时常操琴一曲付知音。遇客人,谈吐诙谐有趣,思绪绵绵,绝无饥寒局促之态。他还会拿出诗稿求教诗友,于是友问:你忙于奔走衣食,那里还有闲得诗?答:“不能闲而闲,闲之所以可贵也。”他又说,出门就见山水,岂可以无诗。在他晚年,已积诗稿数卷,有《爱莲书屋诗稿》四卷、《爱莲书屋文稿》两卷。周莲生极可能是瞻岐第一个著成诗集的人。他请杨霁园为诗集作序。杨霁园认为,周莲生之诗,发前人所未发,“融洽古作者,不束一家,而于五言古体、七言绝句,窃更重焉”。 1993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二十世纪名家诗词钞》,收录周莲生诗七首,诗风清丽。兹录其一《自杭归棹舟中作》: 一过钱塘渡,西兴再放舟。帆低村外树,灯近水边楼。山谷风鸣夜,江湖月朗秋。今宵何处宿,归梦逐轻鸥。 (三) 足可慰周莲生于九泉之下的,是他两个儿子品立、品纯继承家风,都写得一手好诗。大概因年龄上的接近,品立、品纯、霁园之间的交往更为随意些。他们曾经登村旁的马腰岗,藉草而坐,俯瞰西岙、东岙双村寂寂,只有林间鸟声与野寺钟声相间传来。当品立搬家时,诗友登门祝贺,见品立家中萧条,唯有一架诗书仿佛令室中飘荡春意。平时,他们的雅聚不拘形式,可以为讨论一首诗而费时半日,聚会不知不觉中进行到很晚,返回时天漆黑,主人不得不点起灯笼相送。此种对艺术的痴情,难免招惹乡人嘲笑。杨霁园有诗生动记录了他们群活动的情况:“张口论文招俗笑,论文向我正同心。每过示稿清淡后,相送篝灯黑夜深。”可惜的是,1920年深秋,周品纯英年病逝。诗人群折了一员良将。杨霁园闻讯沉痛,接连写下《闻周品纯亡》《哭周品纯》二诗以志哀悼。 周品纯,号遁园,生平资料甚少,他的遗诗,尚无从找到。朱孟养《海抱楼文》集子中,有一篇《周岐隐五十序》,写于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内中提及瞻岐数位学者,其中有品纯兄弟:“瞻埼,东海水乡也……诗而博览,文而朴实,周介轩、遁园兄弟二先生。” 周品立(1869-1934),号介轩,名颂清,字品立,诸生,受父亲周莲生影响,懂医,但一生从教。著有《介轩诗文钞》。录其诗《春晴》: 正苦朝朝雨,而今乍放晴。日高裘马出,风暖纸鸢鸣。烂漫花争媚,间关鸟弄声。东皋凭眺处,草际夕阳明。 品立有儿子周岐隐、周采泉。岐隐原名利川,擅中医,撰医学专著多部。采泉系浙江文史馆馆员,文史专家。兄弟均工诗。瞻岐东山凉亭有两副有名的对联,传为周岐隐所撰,其中一副:“大泽龙吟春作雨,前溪虎啸夜生风”,写出了瞻岐大岭山重水复的气势。 据《瞻岐旧事》载,瞻岐周氏家族读书风气盛行,周莲生祖孙三代莫不如此。此书中《瞻岐周氏为房长衣帮》一文,讲述了“周氏有子皆读书”的好风气,并与谢氏作了比较:“谢氏则不同,重种田轻工商,说‘生意财主年管年,种田财主万万年’,于是世世代代打塘、种田,因此只穿短褂、龙裤,穿草鞋,戴凉帽斗篷。” 谢氏为瞻岐另一大姓,事实上,他们也不是只会打塘、种田。 (四) 咸祥朱君襄在西岙杨门求学时,经常看到两位长者来老师的山舍做客,与老师或老师的父亲杨镜芙畅谈吟啸,终日忘归。长者也喜欢与他们学生接触,其开心的样子直忘记自己是前辈了。 两位长者就是谢浚浦、谢灵甫。二谢兄弟,瞻岐诗人群的生力军。杨霁园的学堂“又园”开办之际,诗友借机聚会,谢浚浦作《题又园》: 浊世不苟合,托处皆有园。解组彭泽令,归里松菊存。宋亡高隐者,避垢号自尊。阆苑列仙品,烟萝梦有痕。世乱如今日,退思悄无言。栽花拓余地,吹嘘春气温。稚养得长大,培植已经番。嚣尘无净土,何处托根基。幽寻溪上路,分畦接山村。 此诗赞美了又园,欣赏又园主人的林泉高致,并表达出作者同样乐于遁世的心态。 谢浚浦,名燮林,谱名哲文,字浚浦,室名逆峰草堂、抱青斋。1851年出生于瞻岐的一户书香之家。寡言,朴实,好读书,年轻时成为廪生。廪生,秀才中的优秀者。当时参加童子试的人,必要廪生作保,有些参童子试者本身有疵,就行贿廪生,浚浦不屑参与这种弄虚作假之事,总是婉拒。他半辈子以教书为生。浚浦的外婆家在西岙,据《四明杨氏族谱》,西岙的诰赠奉政大夫杨尚信之四女儿与五女儿,分别嫁给东岙国学生谢沛炽,及沛炽弟国子监典籍谢沛炤。杨尚信即为浚浦外公。杨霁园祖父杨竹生为浚浦舅舅。可见浚浦与西岙杨家的渊源。浚浦自小接受正统儒家教育,学养深厚,奈何科场失意。后以贡士得补授训导。贡士,通过纳捐取得的贡生,补授,指并非实职。浚浦这样做的目的,大多是为取得一个名分,以撑得住自家的门庭。里人尊称浚浦为“谢训导”,瞻岐的岐山书院聘请浚浦为山长。光绪帝末期,浚浦在宁波府学游学,此时西学东渐,夷风日炽,他认为这是歪风,背叛了孔孟之道,愤而归家,自此隐居瞻岐,俯仰啸歌自遣,独善其身。浚浦称得上一个典型的清朝遗民。晚年的浚浦生活贫困,而所守不变。杨霁园评价他“为诗夷怿滋秀,无窘态可指”。1919年,谢浚浦去世,终年68岁,以清朝衣冠入殓。杨霁园作挽联: 论年辈为尊属,论情趣若朋侪。既坐失此翁,急检点残诗,尚剩红笺数片。重沉吟重读,追酬把笔,冷韵成冰,顿觉云山莽苍; 居之里是邻村,葬之地近吾馆。日望见其墓,有萧疏老木,自拥黄土一抔。愈酸楚愈痴,伫立凝眸,光风拂柳,难招魂气归来。 (五) 瞻岐曾有一间老屋名曰“霁峰斋”,屋主人叫谢灵浦,高个,眼界也高。灵浦善书法,作诗文亦一挥而就,只是不肯苟作。有奇句“天风吹落海云低”为人传诵。经年外出设馆授徒,穷游至老。晚年居乡,另筑庐田间,秋野春江,钓鱼捉蟹为乐。并不屈于富贵子,大抵是不为五斗米折腰之故。作诗成为他寄托,常常一杯酒后,诗兴勃发。如此日复一日,倒也孤傲潇洒。而诗友是他的知音。杨霁园回乡之后始闻灵浦先生能诗,复得其一诗册,读到《寒江钓叟歌》,游荒泥山之作,不禁拍案叫好,急抄榜壁,与朋友及学生共赏。后因诗交往,灵浦付杨霁园《东村自娱诗草》六册,有诗千余首。杨霁园数番研读,略作挑选后另抄录一本,并在卷末题“东村自娱草后序”,归还灵浦。杨霁园评灵浦:“先生桑野之士,田家杂兴固其所长,而因物感触,则往往砭刺时病,讥愁愤郁,永叹疾书。”原来灵浦身在田野,却不失忧天下之心。 灵浦与兄长做客西岙山舍时,写下《同浚浦游福聚庵养微山舍奉呈杨君镜湖》,其寄情山水、珍重友情之意萦绕笔头: 西山幽僻处,深藏福聚庵。古木万株荣,群峰千寻翠。回首二十年,一年非一至。看山早成癖,同游难尽记。感旧忆草堂,联吟有昆季。相别无几时,令子成大器。名山开讲席,稽核汇同异。多士却非凡,标竖英秀致。文籍娱深山,预获神仙地。就便一登临,触我开心事。话别日西归,归来动诗思。即景既生情,更达区区意。他日重相逢,勿谓相见易。一年三百六,会晤能几次?唯愿勤往还,喜见古交谊。 此诗是我唯一能找到的谢灵浦作品。其生卒年月不详。推测他1927年尚在世,是年杨霁园守父丧期间,作诗《闻灵浦先生病,念之,诗成而不敢寄》。 (六) 1914年秋,杨霁园在太白山麓的响岩操办了一个诗友烹茶会。响岩,凤下溪指南庵近旁,山林秀美处的一潭山泉,泉旁有巨石。杨霁园私名响岩为“翠微潭”。与会者十数人,垒石安茶炉,拾枯木煮水、泡茶,又上下坐石上谈笑品茗,气氛轻松热闹。这里面有两位上年岁的诗友比较显眼,一位谢浚浦,另一位杨镜芙。规定参加烹茶会者须作诗交流。谢浚浦指导几位晚辈作诗,没交作业,杨镜芙则按时交出诗稿。事后,与会者翁辅宸作有《翠微潭烹茶别后寄呈杨退庵丈》,描绘了杨镜芙当时的状态:“潇洒心情云际鹤,清癯风骨雪中梅。肯同狂客煮溪水,喜与邻翁干酒杯。” 杨镜芙(1856-1927),字镜湖,谱名文源,号之渊,西岙杨氏二十二世孙,出身于书香门第,国学生。镜芙曾在自家屋外不远处的溪边,搭了一间小屋,题额曰“退庵”,这是他开设的蒙馆,免费为族内孩子进行文字启蒙。当学生放学散去,如果有村人进来,镜芙乐于与客谈天。无客时,他手捧书籍,久久浏览不倦。他喜欢这间小屋平和的气氛,乃自号“退庵”。镜芙喜诗书,亦爱杯中物,从他留存的几首有限的诗作看,都有提到酒,如《与同人买石首鱼饮书院》:“嘉鱼美酒气交清,醉意淋漓句漫成。难得高堂曾聚首,虽然小酌亦留名。”酒喝完,诗也写成。 儿子霁园成材,是杨镜芙最引为骄傲之事。镜芙与成年的儿子同参与诗人群活动,吟诵谈艺如朋友。但他对霁园有严格的一面。1911年杨氏续修族谱,族人认为可以请霁园主持,毋需他请名师,杨镜芙则说:“少儿安足当大事,爰敬延谢君浚浦、周君春泉主之,而翰芳佐之。”然后果真如此。 镜芙本有两个儿子,仲儿耀荣不幸在20岁时病亡。作为父亲的镜芙哀伤,写下悼儿诗并序:中秋把饮之后,兄弟各散。独坐书斋,忽又念及仲儿,意不成睡,诗以擒哀: 父没年来少乐时,况今不幸又伤儿。难将心事和人说,说与中天明月知。 (七) 瞻岐以一偏僻之乡,扬耕读之风数百年而不坠。 说起瞻岐的读书种子,实滥觞于西岙杨氏。《四明杨氏族谱》记载:杨迪,明永乐辛卯年(1411年)举人;杨懋野,明永乐甲午年(1414年)举人。这是查得到记录的瞻岐最早中举者。从西岙出土的几方明代墓志铭看,杨氏还有数位儒学先祖:杨玘,正统九年(1444年)举人。杨筠,号橘泉,读书善吟咏,又善书得钟王笔意。杨筠子杨贵,名天爵,府学读书7年,国子监读书5年,弘治十四年(1501年)任兴化县丞。 周氏一族,则读书蔚然成风。瞻岐名扬一时的岐山书院,竣工于道光六年。周家的周爱亭,为书院创办者之一。鄞县进士孙曙舟所撰《岐山书院记》有详情。 再看谢氏,《瞻岐旧事》载,厅里厢出过两位缙绅:万历年间的钦赐进士谢佩,康熙年间的武进士谢权。堂楼下出过兄弟举人:康熙年间的谢左垣、谢国威。而杨霁园《外王父谢芝田先生墓志铭并序》,则记述住现南二村一带的谢芝田举人,咸丰壬子科乡试第八。芝田名子德,先祖明正德中自余姚迁瞻岐。关于谢芝田,现在瞻岐还流传一则趣闻,说是他夜间在山中打猎,遇一“鬼”,于是猛追,“鬼”眼看要被追上,回头说道:“侬总的一个举人,多追追啥西!”意谓你不过是一个举人,这样穷追我干什么。 追根溯源,民国初年这群诗人的出现,是瞻岐文化积累的灵姿外溢,而非偶然。他们文采风流、怡情山林、互相砥砺气节、探索诗歌创作的雅集,可以看作中国最后一批旧式文人的精神剪影,同时也是鄞地地域文化的一个鲜活例证。 诗人们影响着一乡的风气。就在这群诗人的艺术活动式微之后,瞻岐又涌现出一批文化的接力者,如谢永吟、谢武钊、谢长愚、卢石臣、杨缄斋、杨炅,及上文提到过的周岐隐、周采泉兄弟。他们都出自杨霁园门下,精通诗文。甚至,直到1979年,瞻岐诗人卢佳峰、谢忠良等发起“雏燕诗社”,声名鹊起,嗣后鄞县文化馆袁吉发老师率一群成名诗人来瞻岐召开“三月诗会”。当然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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