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出梅以后,持续高温晴热,降水量较常年平均减少三分之二。这样的天气,要是出现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西塘河一定又要“做干河”了。 河水干涸,宁波土话叫“做干河”。1995年版《宁波市志》记载:“出梅后的七至九月,遇连续6旬雨量距平均百分率在负50%—60%即出现干旱,负70%成大旱。1953年至1990年,老市区、鄞县干旱8次,平均4至5年一遇,其中大旱4次,平均9至10年一遇……1967年夏旱连秋旱持续132天。”这段不长的文字,不仅清楚地记录了新中国成立近40年时间里宁波遭遇干旱的真实历史,还揭示了宁波这座城市容易发生周期性干旱的客观规律。 (一) 我出生在西塘河畔西郊路544号一个名叫“石鼓弄”的墙门内(现在地铁1号线泽民站边)。从小在河边长大的我,1956年起先后在望春中心小学和望春中学读书。求学的那些日子里,我每天背着书包行走在从西成桥至望春桥的沿河石板路上,看惯了航行在西塘河面的过往船只,玩够了西塘河带来的无穷乐趣,经历过西塘河做干河、发大水的旱涝急转。 西塘河起自西乡桑家河头,经岐阳、高桥,一路往东,于望春桥与中塘河汇合后,河面逐渐开阔,出西成桥至鄮西桥,全长16公里,可通航20吨船舶,属10级航道。对于西塘河及其两岸景色,清代万斯同《鄮西竹枝词》曾有这样描述:“望春桥上望春波,绿草蘋香凫鸭多。最是城西好风景,夕阳处处起田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西塘河,南岸是一大片种满庄稼的绿色农田,景色秀美;北边西郊路上仅我家附近就有泰山糕团店、杨陈弄豆腐店、方百地烟酒杂货店、张民伟理发店等各种店铺,以及泽民巷、念九弄、杨家大墙门等众多人家,烟火气十足。西塘河流入市区,在鄮西桥边建有西郊航船埠头,1956年2月开通的市区2路公共汽车,西郊路上的终点站就建在航船埠头,这为西乡群众去市区购物,实现船车间无缝衔接带来了极大便利。那时西乡人去“二百”“源康”等老字号商店办嫁妆,扯布匹,都要乘航船,走水路。由鄞县航运公司鄞西客运站经营的西郊航船埠头,开辟了通往桑家河头、大西坝、童家横、横街等多条水上航线,每天上下午航行在西塘河上的定班客船来来往往,坐满了往返于西乡各地的众多旅客。遇到清明节等重大节庆日,汽船拖着加长版的四五条客船,加班加点地航行,以满足群众需要。 除了定班航船,西塘河上的过往船只,更多的是靠两三个人肩背着长长纤绳,装满各种物品的农船;双手摇橹满载粪便或河泥的运肥船;双脚划桨的乌篷船;船尾喷水的抽水机船;通过姚江从岐阳大西坝进入西塘河的来自绍兴地区的高大的百官船。此外,还有伸着长长脖子,长着黑色羽毛,一会儿停在船头的横竿上,一会儿钻入水中,用嘴捕鱼的鸬鹚船;用长长竹竿支撑着,不停地吆喝着一大群在河面上畅游的鸭子的方形鸭蛋船;站在窄窄的船尾,左手将竹子编织成的畚箕沉入河底,右手拿着长长的耙子使劲用力地在河埠头周边耙螺蛳的捕蛳螺船……河面上的各种船只多得数不胜数。 当年的西塘河,既是一条运输各类物资的“黄金水道”,具有重要的经济价值,又发挥着保障沿河居民日常生活用水的重要民生功能。沿河的石板路,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或两个对称的河埠头,住在河边的家家户户都到河埠头洗衣、洗菜、淘米,并随手拎一桶清澈的河水回家,用来烧菜烧饭烧开水。清凌凌、亮晶晶的塘河水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沿河居民。 (二) 对于生活在河边的小孩来说,西塘河给我们带来了无穷乐趣。 放学回家,做完作业,我会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拍打苍蝇和挖来小蚯蚓作为钓鱼虾的诱饵,然后拿着用小竹子制成,串好一节节浮标的钓竿,跑到河边,坐在河埠头的石阶上,一边用右脚拍打着河水,一边将已经串好苍蝇的鱼钩抛入水中。随着翻起的层层波浪,鱼钩在水中不停地晃动,吸引着成群馋嘴的“差排鱼”争相咬钩,一会儿工夫就可以钓到好多条大小不一的“差排鱼”。 钓河虾与钓“差排鱼”不同,河虾不吃苍蝇,喜欢吃小蚯蚓。那时候的西塘河河沿都是用各种石块垒成,石块与石块之间有着大小不一的缝隙,河虾就在缝隙间生长。俯下身子,透过清澈明亮的河水,可以清楚地看到爬在石缝空隙里的一只只大河虾,有长着两只长长虾脚钳的老虾公,也有带子的母虾、小虾等。河虾游起来身体一弓一弹,灵敏快捷,引诱它们上钩,必须把串好蚯蚓的鱼钩放到它嘴边,一上一下轻轻抖动,待它用脚钳把鱼钩吞进嘴里,鱼竿一提,一只鲜活的河虾就被钓了上来。 夏天炎热,我们还会跳进河里摸蛳螺。大人们怕小孩溺水,厉声呵斥,我们借口学习游泳,大人也就眼看眼闭了——那时候的孩子基本上属于放养状态。如此一来二去,还真学会了游泳。尽管只会狗刨式,就急不可待地屏住呼吸潜入水中,翻开河底的石块,把吸在上面的蛳螺摸下来,放进浮在水面的木盆里,运气好的话还能抓到躲在石块底下的鱼虾。学会游泳后,胆子大了,有时会跟着大人游向几十米宽的河的对面去摸蛳螺;有时会从正在航行的船底下钻过去,显示游泳的本领;有时还会跟着小伙伴们跑到西成桥,站在桥顶南侧的“龙头”上,双脚用力一蹬,全身笔直地往下“插蜡烛”。男孩子争胜好强,只要有人提议,什么危险动作都敢做。 冬天,宽阔的西塘河面也会结冰,整个河面被薄薄的冰层封冻住。小孩子们学着大人的样子,从河埠头边敲开冰层,挖来冰块,然后用力将拿在手中的冰块朝封冻住的河面射去,随着冰面发出的“滋溜溜”的声响,冰块快速滑向远处。 (三) 当年最怕的事情就是做干河。但对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孩子来说,又盼着做干河,因为到那时可以去河里捉鱼。 盛夏季节,老天爷连续多天不下雨,河水就会急剧下降,尽管各级政府积极想办法从姚江“翻水”接济西塘河,终究难解干渴。受干旱影响,首先遭殃的是河塘里的鱼。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望春桥以东的那段西塘河水域,各种淡水鱼类由甬江公社西郊渔业大队负责放养和管理,产权属渔业大队集体。做干河前,渔民们将一张长长的大渔网撒向河里,两岸各有十多个渔民拉网前行,河中央有渔民划着脚划船跟着渔网行进。从铁路边的新河桥下网,一直拉到西成桥畔收网,将这段水域里的淡水鱼全部捕走。随着捕鱼的进行,我们这些会游泳的小孩跟在渔网后面,慢慢地游着,一边用眼睛盯着水面,倘若看见有一串小水泡从河底冒上来,立即潜下去,用双手将钻在河泥里的河鲫鱼、鲇鱼、白鲤鱼等捉来。个别调皮的小孩还会将被渔网兜住的鱼,从渔网中摸出来抓走,渔民看见后大声呵斥,要求将鱼还给他们,但顽皮的小孩一个猛子潜泳到河塘边,将鱼埋在烂泥里面,做个记号,又游到河中央继续玩耍。待要收网时,鱼儿们在水中拼命跳跃,不时有白鲤鱼、胖头鱼等跃出渔网,落在游泳的小孩手中。他们欣喜若狂地快速上岸,一路快跑去向父母邀功。 有一年大旱,西塘河干涸,已经在西成大队白塔一队当农民的我,跟着大伙在西成桥底下挖水沟,结果意外地捕捉到很多鲇鱼。因为造桥时打下的一根根木桩形成的大小空间,桥墩下成为鲇鱼聚集的好地方,挖沟时,农民把躲藏在里面的大大小小鲇鱼全都捉来,装了三四箩筐,全队20多户农民,家家都分到了好几斤。 每年七八月份,是农村“双抢”季节,割稻、耙田、拔秧、插种晚稻等各种农活都需要用水,这个时候出现旱情,抗旱保苗成为头等大事。从西成桥旁边的七里桥往北至澄波桥的那条西塘河支流,是保证白塔一队100多亩水稻田用水的主河道,随着西塘河水位下降,生产队将这条河分段拦截,尽可能地多蓄些水。这时抽水机船已经无法在干枯的河道航行,为了给水稻田灌水,生产队搬出了一直珍藏着的牛车盘和木制水车,由正值壮年的阿姚哥和年长的财富伯用双肩扛着,从西成桥畔杨家祠堂边的白一队队部出发,经西郊路上的杨陈弄,一直扛到澄波桥北边的牛车埠头。一路上我牵着牛跟在他们后面,待他俩安装好牛车盘和水车后,我给牛上好牛轭,戴上用两片半圆形毛竹筒制成的眼罩,让牛拉着牛车盘不停地转圈,牛车盘下面的齿轮带动水车的车轴转动,从上午到下午连续车水,晚上还趁着月色“赶夜水”,给稻田灌水。 在抗旱保苗的同时,确保居民生活用水也是头等大事。一遇到干旱,原本宽阔的西塘河变成了一条窄窄的小水沟,河埠头早就不能用了,沿河人家从各处搬来石块、砖头,用木板在河滩上铺出一条长长的一直延伸到河中央的临时河埠头供大家使用。十天半月后,河水彻底干涸,河底朝天,原本湿漉漉、黏糊糊的河底烂泥,被炎炎烈日炙烤出一道道裂口。实在没水用了,大家只得在河底开沟挖井,获取水源。打来的水有些混浊,不能马上饮用,担回家里后,用明矾打一打,沉淀干净后再用。那些天,面临缺水的家家户户生活过得极其艰难,人人都盼着老天能早日下雨。 宁波有句老话叫作:“时介晴,就会时介落。”久旱之后台风来袭,狂风暴雨很快把西塘河灌满,加之从鄞江桥方向奔涌而来的洪水,旱涝急转,西塘河河水倒灌,发大水了。1962年9月的那场台风,我家大墙被吹倒,河水淹过路面,石鼓弄墙门内的明堂积水严重,地势较低的我家一时进水。几天之后,水患才得以排除。那次遭灾经历,我终生难忘。 在我的记忆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皎口水库建成投用,西塘河做干河现象已经较少发生。随着甬梁线、甬横线、望童线等公路建成,汽车直达西乡,作为交通工具的航船也不再需要。自来水进村入户后,河水的民生保障功能下降,西塘河开始逐渐冷清了下来。如今即使遇到像今年这样的持续高温干旱天气,西塘河依然是碧波荡漾,水满河道。站在望春桥头,眺望西塘河两岸,看到的更是高楼林立、绿树成荫的壮美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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