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焚稿”两字,人们多半会想起“黛玉焚稿”——越剧经典《红楼梦》中最催人泪下的一折。在曹雪芹笔下,黛玉焚稿断痴情,绛珠魂归离恨天,这种文学设计,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然而,“黛玉焚稿”毕竟是虚构的文学情节,历史上,唐代诗人杜牧倒是实实在在做过类似的事情。 杜牧出身于“一门朱紫,世代公卿”的显贵人家。晋代的镇南大将军杜预是他的十六世祖,文韬武略,乃国之股肱;祖父杜佑官至宰相,封歧国公,并撰有《通典》;父亲杜从郁曾任左拾遗、秘书丞等职;从兄杜悰娶了唐宪宗的女儿岐阳公主……杜牧自己也常为家世自豪:“我家公相家,剑佩尝丁当。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但杜牧可谓生不逢时,当时整个政治和社会环境是宦官专权,党争激烈,藩镇割据。杜牧26岁考中进士后,尽管走到哪里都有祖辈父辈的官场好友照拂,但他满心希望凭实力为国家做一番事业。杜牧不是人们想象中只会吟诗作句的贵族公子,无论在朝在野,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家国之思,为此写下不少治国论兵的文章。欧阳修曾赞他“其学能道春秋战国时事,甚博而详”。司马光更是将其《罪言》《原十六卫》《战论》《守论》等文收录《资治通鉴》。 杜牧崇拜文武皆备的先祖,希望恢复大唐的盛世繁荣。不过这份拳拳之心,在现实中败下阵来。他向朝廷提出针对回鹘的政策时,得到的回复是:“斯乃庙堂事,尔微非尔知。”杜牧的郁闷可想而知:“愤悱欲谁语,忧愠不能持。”有时候我觉得杜牧有点像俄国的普希金,英国的拜伦,颇具英武之气,希望马上封侯,为国效劳。但他终究是怀才不遇,“常恨两手空,不得一马棰”“我作八品吏,洛中如系囚”“我虽在金台,头角长垂折”…… 世界从来不会按照某个人的意愿而运转。多少才华卓著的诗人,一生孜孜以求,为的是报效国家、安顿民生,但最后留给世人的,往往是那些闲暇时遣情抒怀的诗句。这种历史错位,非人力可控。杜牧也是如此。笔者非常喜欢他的山水诗,清新素雅,自然真淳:“雪衣雪发青玉嘴,群捕鱼儿溪影中。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千里长河初冻时,玉珂瑶珮响参差。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貌似轻盈,实则质地饱满,且丝毫不留雕琢痕迹。 杜牧的一生,概括起来是:十年幕府、五任朝官、四任刺史。在牛僧孺手下当幕僚时,他觉得自己是在“落魄江湖载酒行”。事实上杜牧所谓的“落魄”,是看“楚腰纤细掌中轻”。据《扬州梦记》载:牛僧孺曾因担心杜牧在舞坊歌馆不安全,派了三十个兵丁“易服随后潜护之”。也正是这段生活,及他的“袅袅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歌谣千里春长暖,丝管高台月正圆”等诗句,人们自然会以为他纵情声色、醉心风月,而忘记了他还有一颗报效国家的初心。 诗人还是清醒的,当杜牧在湖州当完最后半年的刺史,于回京路上写下一首《途中一绝》:“镜中丝发悲来惯,衣上尘痕拂渐难,惆怅江湖钓竿手,却遮西日向长安。”大中六年(公元852年),杜牧病了,他预感到了一些什么,开始检视自己写下的文字,自己走过的人生。他曾经颓唐过,“潇洒江湖十过秋,酒杯无日不迟留”,也重新振作过:“千里云山何处好,几人襟韵一生休。”至此,他做出一个决定:将自己一生积累的大部分诗文手稿烧掉。后来他的外甥裴延翰在编《樊川文集》时说:“尽搜文章,阅千百纸,掷焚之,才属留者十二三。”也就是说,杜牧将三分之二的诗文都付之一炬。而他烧掉的,多半是“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幸名”这样的句子吧——他不希望给后人留下一个沉沦于舞榭歌台的形象。但了解了杜牧的生平,不难透过历史的屏风,看到诗人结束偎红倚翠的岁月后,胸中依然跳动着的那颗降龙伏虎之心。 杜牧有个习惯:每写下文字,都会另抄一份给外甥裴延翰。如此,《樊川文集》总算收录了五百多篇诗文,还算齐全。回头再看杜牧焚稿这事,对喜爱他的后世读者而言,此举不啻煮鹤焚琴。但以今度古,以己度人,是莽撞不智的。好好知人论世,才不至于曲解了古人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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