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下来,海浪的声音好像比白天大了。 我坐在码头的灯塔旁,灯塔还没亮起来,往前不远是入海口,漆黑一片,白天的时候,海水是黄的,现在是黑的。 再过两天,我就要出海了,目的地在秘鲁附近,得横跨整个太平洋。船长让我们多备些日用品,说路途遥远得超出你想象。我并没有什么概念,王武抱着二十多条香烟进船舱的时候,我还天真地问他:“这么多香烟是打算开小卖部吗?” 王武一脸不屑地说:“自己还不够抽,开什么小卖部!” 香烟是三五牌,宽版的那种,香烟店平日里都偷偷摸摸地卖,据说贩卖这种香烟涉嫌逃税,工商局时不时地派人来查,但还是屡禁不绝。在这一片地方,抽这种烟的人很多,因为够劲道。我也想去买几条,王武一边往床铺上码香烟,一边得意地说:“扫了一天货,整条街都断货了。” 我看着自己床铺上孤零零一箱方便面,觉得实在太寒碜了。船长说,船上带着渔网,吃的不用发愁,我竟然相信什么都不用准备了。王武轻描淡写地说,新手都这样。他当年第一趟出远海还带了一条狗,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狗不可能活着回来,王武不以为然。出海后,那条狗天天蹲在甲板上,望着大海发呆,结果半个月后,它纵身一跃,跳入大海自杀了。 我笑了起来,“狗会自杀?我不信!” “人会,狗为什么不会?” “那你们没救它吗?”我顿时对那条狗产生了兴趣。 “救了,当时甩了一个救生圈下去,风浪太大,谁也不会为一条狗冒险,虽然我一直很宝贝它。”王武抹了抹嘴巴,谈天的兴致一下子上来了,“这狗东西跳到海里,被浪一打,就慌了,拼命地用爪子扒拉船舷,一到垂死挣扎的时候,不管人还是狗,看着都心酸,我们抛给它救生圈,它也知道是在救它,死死地抱住,我们像钓鱼一样把它从大海里捞了上来。” “后来呢?狗有活着回来吗?” “没有,这狗东西在船上颤抖了好几天,后来又变回了老样子,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有一天在甲板上发完呆,又跳海自杀了,没办法,得抑郁症了。” 我以为这条狗最后还是葬身大海了,没想到王武又补充道,“这次救上来以后,船长就敲打了我,说船上养一条发疯的狗可不行,万一把谁咬伤了,到哪里打疫苗去?我就狠狠心把它宰了,烧了一大锅狗肉汤,那是出海后吃得最欢的一次。每天都是海鲜,其实跟吃青菜萝卜一个味儿,谁都想换换口味。” 我听了有些不适,但还是故作平静地说:“我有个原则,有灵性的动物不吃,除了狗,还包括蛇和龟。” 王武笑了笑:“怎么?怕遭报应?” 我本来想说,有点敬畏之心有什么不好的?突然觉得这话傻兮兮的,有点羞于启齿。我反过来问王武:“你难道没有原则吗?生活上,其他方面?” 王武又笑笑说:“那要想想,原则这东西怎么说呢,又不是天天挂嘴上的。”他若有所思地整理着东西,突然一抬头跟我说,“原则说起来我也是有的,我的原则是不打女人。出海的人都有这毛病,回家喜欢揍老婆,一次比一次厉害。我知道这会上瘾,有时候碰上情绪不好,就摔只碗,或者撕张渔网,撕烂了,让她补去,总比揍她强。” 我说:“就是嘛,仔细想想每个人都会有的。这跟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只是很多人没意识到。”王武迟疑了一下,轻轻地晃了下脑袋,哑然失笑。我回味着那条狗,幽幽地说,“出海还带动物,倒是蛮新奇的。” 王武愣了愣,说:“现在都不让带了,以前可没这么讲究。听老一辈水手说,大航海时代,还有人在船上养牲畜,猪牛羊什么都有。” 我笑出声来,说:“那是做动物贸易吧?” 王武一本正经地向我解释:“不是的,以前航海的条件艰苦,没有冰冻冷库,海上的日子久了,食物没法保存,就在船上养一些动物,活物不同于一般食物,不用去操心会不会变质,猪养大了,就宰了吃。” 我想到了那条可怜的狗,笑得喘不过气来,说:“难怪你的狗要跳海自杀,原来是嗅到了杀气,它多敏感!” 王武说:“当时没想过要杀它,是被形势逼的。大航海时代也有不杀的动物啊,那些牛羊主要用来产奶,每天挤点新鲜的牛奶、羊奶喝喝,水手们都当宝贝一样供着它们。” 我问王武:“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王武腼腆了一下,说:“海上无聊,别人胡说八道时听来的,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从对话中抽离出来,想上街购物。王武喊住了我,他说:“除了吃的,也得考虑考虑精神生活。”他侧过身,向我展示他的床铺,他在床头拉了一块藏青色的帷布,把床铺的内侧遮得严严实实,掀开帷布的一角,我看到后面塞满了东西,方便面、压缩饼干、香烟、拉力器、强光手电筒、色情杂志,一应俱全。 我知道他说的精神生活指的是什么,老男人大概都这样,喜欢口无遮拦。我是所有水手中年龄最小的,高中没念完就辍学了,父母为我操碎了心。回过头想想,这个年龄除了在学校念书,还能去哪里呢?他们很担心我学坏,比如跟着别人去吸毒。我母亲听人说,现在的社会很容易接触到毒品,而且用零花钱就能买到毒品。她担心极了,一遍一遍地对我唠叨,不要去碰毒品,碰了毒品,那就是绝路,全家都得跟着我喝农药。其实她并不知道,我对毒品也充满了恐惧,我只是烦她唠叨,她只要一张嘴,我就想堵住耳朵。越是不想听,他们就越紧张,他们四处托人送礼,给我安排了很多就业岗位,我去上几天班,兴致消磨完了就辞职,所以回想起来,我好像一直在换工作。 我喜欢玩,这点我承认,经常跟着一伙人在外面彻夜不归。一般情况下,第二个晚上,我会接到我母亲的电话,电话一接通,她就逼问我晚上回不回家,我说不回去。她说,不回去她就报警。于是好多次,警察来喊我回家。后来,我学乖了,母亲只要一威胁报警,我就回到那个“囚禁”我的屋子,一进门,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昏天黑地地睡觉,睡到睡不下去了再出门,二十岁前,我的生活就在这样一个又一个的循环里轮回。 前不久,一个家里开中介的朋友跟我说起招募水手的事。他说有个船长委托他父亲,想招募一批远洋渔轮的水手,开出的条件很优渥,吃住全包,一年还给好几万工资。我的眼睛顿时放了光,听到“水手”两个字,我就心动了,觉得这是一个牛哄哄的职业。我朋友很爽快,说可以替我报名。我问他:“你不一起去试试吗?”他皱皱眉头说:“家里不会同意我去的。”我说:“大家不都一样吗?我家里人恨不得在我脖子上拴条铁链,让他们同意干吗?去就是了!”我朋友无奈地说,“这次不一样啊,我爸参与这件事,只要我一报名,家里就全知道了。”我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只好作罢。 其实我心里特别想有个伴,跟我一起去海上当水手,但我们那伙人最终一个都没去。这期间,我也犹豫过,但听说是去太平洋上钓鱿鱼,我就铁了心去应聘。我觉得这会是一次很有意思的冒险,据说那片海域鱿鱼多得钓不完,灯光一打,鱼竿放下去,就不停地起竿,鱿鱼活蹦乱跳地离开海面,往甲板上跳,像一场狂欢的盛宴。 招聘面试的时候,船长说这一趟会出去很远,我说:“越远越好。”船长打了预防针,他说,“越远越想家哦!”我说,“我就想离家远一点。”他又问我,“那你知道有多远吗?”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看着我说,“说出来怕吓着你,有半个地球那么远。” 我并没有被惊吓到,其实他不知道,我正是冲着这一点去的。我说,“绕地球一圈可能更有意思。”船长笑笑说,“你以为是环球旅行吗?别着急,有你留恋的时候。”说着他又看看我,大概对我这张稚气未脱的脸产生了怀疑,他说,“你有身份证吗?”我说:“有有有,成人好多年了。”他又问,“那你护照办过吗?”我说,“办过办过,已经去过好多国家,有半本护照盖过戳。”船长说,“护照和身份证都得交出来,我们替你保管。”我问他,“不会把东西弄丢吧?”船长说,“那你放一百个心。”交出护照,像交付了身家性命,虽然略微紧张,但我激动得浑身直打哆嗦,感觉终于给自己作了回主。 我爽快地签了合同,合同上明文写着需要两年后才能返航,我也觉得挺好的,干一趟活花两年时间,感觉人生就像块肉,“咔”一刀下去,切去了几分之一。我就需要这种大块头的活法,三下五除二,把眼前的生活对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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