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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海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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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三喜 (汤丹文 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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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亚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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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巧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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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国平 |
“过了深甽,一路好茶。” 在开往宁海深甽的车内冒出这句话的,是著名茶文化学者竺济法。我与老竺20多年前相识,当年我做记者跑农村,他在县委从事新闻报道工作,也算同行,这些年他则致力于茶文化研究与传播。 今年开春,与老竺聊起茶事。他说,现在宁波的茶产业可用“五颜六色”来概括:茶树有绿白黄红兼复色,制成的茶叶有绿茶、红茶、白茶、黄茶、黑茶…… 我很好奇:“啥时让我实地见识一下呗?”老竺一口应允。 因为疫情等原因,预定行程延迟了好几次。直到今年中秋,两次台风先后影响宁波之间,我们才有了这次色彩斑斓的茶山之行。 (一) 竺三喜,天顶山茶场的场长。名如其人,竺三喜脸上总是露着笑意,十分讨喜。中午,我们在他家中落脚。 他家有一个茶室,10多平方米的一面墙上,挂满了各类奖状。代表中国茶叶最高水平的“中绿杯”“中茶杯”评奖,他屡有斩获。去年宁海县“望海茶杯”斗茶大赛中,他选送的裕竺牌望海茶,一举获得“创新绿茶创新特等奖”等4个奖项,创“望海茶杯”斗茶大赛之最。在深甽的各大茶场中,他是实至名归的获奖大户。 吃完中饭,我们登上竺三喜的茶场。天顶山,名取得顶天立地,却是附近一座海拔仅300多米的小山。不过这里山上茂林修竹,郁郁葱葱;山间云雾缭绕,经年不息;山下泉水淙淙,溪流映带。当地人俏皮地称这样的地形是“山顶戴帽、山腰系带、山脚穿靴”,是最佳的茶园生态。 茶园环境好,茶园的主人竺三喜更是一位45年前就与茶结缘、30多年前就创建茶场的老茶人了。 1977年,20岁出头的他曾管理村集体茶场3年,初识茶事,与茶结缘。1980年,他创业开办了宁海溪滨电器厂。十年间,维持生计没有问题,但发展壮大却遇瓶颈。1990年,宁海县望海茶、望府茶等名茶研制方兴未艾,勾起了竺三喜对茶叶这个清香绿色产业的眷恋。他果断歇业关厂,承包集体茶场100亩,创办天顶山茶场。 2000年之后,他又陆续租赁部分山地、梯田开发茶场。现在,茶场已发展到300亩,老茶园全部作了更新改造,换上了浙农117、乌牛早、迎霜、白茶、黄金芽等优良品种。最早开发的那部分茶园,已经连续10多年获得有机茶认证,后来开发的也按有机茶管理。 山土肥沃,精耕细作,裕竺望海茶长势好,叶片肥厚,汁多耐泡。在茶客们眼中,竺三喜的茶有“口粮茶”一说,也就是茶品质价格实在,可供日常饮用。 这些年,竺三喜重修了通往各个茶园的路。天顶山虽不高,但修路还是费钱,尽管有政府小部分补助,他个人还是掏了好几十万元的腰包。 当我们登高眺望茶园,茶树一垄一垄纵横交错,如大地上织出的绿毯,而路边的柿子树正挂着果实,一派初秋景象。我们顺手摘了几个柿子,一旁的竺三喜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冷不防感叹了一下:“我的家产都在山上啊!” (二) 去年,深甽岭下村岭峰茶场的胡亚成也修了路,个人花了40多万元。这是一条通往海拔600多米的雷脉山尖的路,上面有50多亩茶园。 胡亚成的茶园分布在村四周的七个山头,合计230多亩。她的一些茶园原是抛荒地,所有茶园按有机茶标准管理,计划明年申请认证。施用的都是草木灰、茶籽饼、羊粪等有机肥,需要运上山。 要致富,先修路。对种茶者来说,修路也是一项创业的必备修行。 胡亚成的微信名叫“用心做好茶”。与她一起做了27年茶的丈夫是她的小学同桌。虽然胡亚成脸上带着常年上山劳作的风霜气息,但她的轻声细语中,却透着一股茶人的儒雅。 那天下午,她一边为我们泡茶、奉茶,一边与我们聊天:“这款绿茶板栗香浓郁,你闻闻?”“我们明雾红茶是高山野生茶,是不是闻起来有花果香的味道?” 那天,她在台州椒江机关做事的哥哥来串门,与我们聊起他这个小妹。“起先我是反对她做红茶的,搞点绿茶,养家糊口,绰绰有余,宁海人一直做绿茶嘛。” 但胡亚成天生有一股执拗的劲。而大哥最终的改变是在某天,当他路过胡亚成制茶的房间时,突然闻到里面飘出若有若无的兰香馥郁之气。这正是胡亚成新焙的红茶在放置一夜后所散发出来的。 成了!大哥欣喜之余,为小妹的这款红茶取了个诗意的名字:“明雾”。而明雾野生红茶也不负众望,在国饮杯全国茶叶评比中获得一等奖。 我问胡亚成,一辈子做茶,累吗?值得吗? 胡亚成坦陈心路:“当然辛苦,有时还担惊受怕。” 做茶叶最怕春天霜冻。胡亚成的许多茶园在山坳间的竹林下,容易受冻。“山顶山峰上的茶园虽然海拔高,但开阔通风,霜冻的影响反而小。”她说。 其实,能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做茶叶的,都有一种如胡亚成这样的信念或者说执念: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完美的。 制茶,就是要通过一道道细致到位的工序,把茶叶内质中最好的东西激发出来,不用心怎行?支撑他们做下去的,也并非财富的迅速积累、利益的诱惑。据了解,这样规模的家庭茶场,一年辛苦下来,刨去各类开销,收入也就二三十万元。 (三) 我是第二次上太阳山,太阳山茶场的李巧红是个传奇。 李巧红,大名李京珊。如果说竺三喜、胡亚成修路是为了种茶,而李巧红则是因为先修的路,才种的茶。 太阳山上原来有个清隐禅院,已经破败。21世纪初,有信众想从山下的双湖修条水泥路以便上山,筹划了三次都未成。 李巧红的父亲是山下的双湖村人,母亲则是来插队的上海知青。2002年,李巧红从上海来双湖,闭门复习备考托福,准备去澳大利亚留学、工作。这之前,她已在上海通过做小生意赚下了20万元,这也是她的学费钱。在当时,这是一笔巨款了。 一次,村民们在桥头聊起修路的事,李巧红的父亲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这事啊,也就我女儿能行。” 说者随意,听者却上了心。李巧红性格中有着女孩子少有的勇猛,也很“独”,一条道走到黑。当时她想得简单:“大不了把这20万元贴进去。”这时的李巧红已考取了厨师证,想想这些钱去澳工作或许两三年就可以赚回来,她就放手一搏了。 父亲这牛皮是吹出去了,临了却是坚决反对:一个小女子,管这些闲事干吗?但李巧红还是一根筋,父女因此反目。她上了山,边修路,边承包茶园维持生计。让她没想到的是,这条5.4公里的山路与太阳山上的茶园,要与她纠缠一生了。 原本10万元的修路预算,随着原材料价格和劳动力成本的飞速上涨,涨到上百万元,李巧红欠了一屁股的债。但她承包的茶园也从几十亩增至200多亩。去澳大利亚的事自然不提了,倔强的李巧红把根扎在了这山上,她以茶园为家了。 我曾问她,当时一个人上山,不害怕吗?“说不怕,是假的。当时住在茅草屋里,为安全,竹架床抵住锁不了的竹门,傍身的就是一把砍刀,一个户外矿灯,还有一部手机。山上没有电,要隔个两三天,去山下充电。” 但这个弱女子坚持住了。2006年,茶场初创后首次开摘鲜叶,父女也和好如初。然而,意想不到的是,第一次上太阳山的老父,不小心摔下山沟,不久就去世了。 李巧红伤心了好几个月,不愿上山。但最后,她想通了:太阳山的这条路,山上的这片茶园,就是她的缘,她的命。 第一次见李巧红就加了微信,当时她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形似佛手的茶叶的照片,我看得出她对茶的痴迷。而这次,我更感受到她心中的茶世界,是五颜六色的。 老竺告诉我,除了黑茶,李巧红什么茶都会做,这在宁波茶叶界实为罕见。在宁波,她的茶场品种最为丰富,单位面积的产值也最高。而这一切的背后,是她遍寻名师、不断自我修炼的结果。 绿茶自然是看家品种,许多年前,李巧红跟宁海当地的著名绿茶制茶师胡达科师傅学习,六七年后出师,拿下绿茶“中绿杯”金奖。为制红茶,她特地去了安徽祁门学艺,加上一众茶叶专家的悉心指导,所制红茶获得“浙茶杯”金奖。制黄茶,她历经万难,2018年拜了黄茶“平阳黄汤”非遗传人卢立浣为师。第二年,她选送的黄茶就获得了“蒙顶山杯”金奖。这国内黄茶的“蒙顶斗茶”相当于江湖武林的“华山论剑”,李巧红扬眉出鞘,一剑封喉! 在日常生活中,李巧红却游离于世外。她是素食主义者,从不看电视,山上也没有电视信号。除了茶事,也绝少与人交往。当许多人打出“望海茶”的品牌,她坚持用自己的品牌“岳峰山”。 中秋那晚,我们留宿在太阳山上。三级厨师李巧红,特地做了一道拿手菜:红茶叶末烤肉,不放酱油,只施糖、盐。李巧红还给我们端来了自酿的茶酒。微醺之余,我们仿佛也品咂到李巧红浓烈却清逸的人生。 (四) 在深甽,一路行来经过的茶场,都有着万千气象般的地名:七星塘、天顶山、太阳山、望海岗、盘龙山……日月星辰大海占全了。这些地方还有着动人的故事,像七星塘,当地传说古时有七位仙女下凡,在此沐浴,后化为天上七颗星星。 茶,为南方之嘉木,集天地之精华,由这些地名也可见一斑。 七星塘茶场负责人戴华军介绍:许多年前,有位老人在茶山上,看了一辈子茶叶。到了95岁,老汉竟发新齿。而从茶山返家养老后,没多久就无疾而终。 历史上,曾经最为出名的宁海茶叶出自县城东北部的茶山之上。山上的宝严院出过一种禅茶,北宋时期,“僧宗辩携之入都,献蔡端明襄,蔡谓其品在日铸上”。蔡襄是北宋的权臣兼书法、茶学大家,而“日铸”又是宋代越州的贡茶,被欧阳修赞为“两浙之品,日铸第一”。可见当时宁海茶山僧人进贡茶叶的质量之高。 没有去茶山,来了深甽,老竺自有其道理。当然首先这里是他的祖籍地;其次,深甽的茶产业在宁波可谓一枝独秀:目前全宁波的有机茶2000余亩,主要在宁海,深甽就占了1370亩,名茶好茶更是层出不穷;再次,宁海茶叶的公共品牌“望海茶”的原产地也在这里。 望海岗海拔931米,是宁波第二高峰。30多年前,老竺曾写下如下文字:“晴好时日,登高远眺,可见东海樯桅点点,影影绰绰,海天相连,望海岗由此得名。茶以山名,故名望海茶。”土地肥沃,云雾缭绕,成就了这里适合茶叶生长的独特小气候。 “禅茶一味”,此言不虚。若探究近代深甽茶叶种植之源头,也要从望海岗上的海云寺说起。清朝年间,山上的海云寺僧人播下18颗茶籽,后来长成18个大茶蓬,成为望海茶之祖。 1957年,当时的马岙村派驻村民上山,开始开荒种植茶树。马岙大队因此被评为全国农业社会主义建设先进单位。1982年,望海岗出产的茶叶代表宁海县参加全省名茶评比大赛,成为宁波市唯一也是第一个省级名茶,“望海茶”品牌始创。 我们来到望海岗村,一幢幢类似城中的“叠墅”,镶嵌在连绵的茶山之间。一览众山小的望海岗村民们的生活,近乎“乌托邦”状态——如今,他们还是按时出工,按出劳力的多少计工分。曾经有媒体称,望海岗村,是中国最后一个计工分的“人民公社”。 每年春茶上市,望海岗名茶不愁卖,因为这里是望海茶原产地,客户纷至沓来。茶园之所以未分到每家每户,也是因为品控的需要:25户人家,30多个劳力,400亩有机茶园,如果分给个人经营,难免各做各的,影响望海茶原产地有机茶的品质。 接待我们的望海岗村负责人俞国平,在山顶建起了他的“仙余粮”家庭农场,中秋节还在开地种植新引进的黄精。他说:“望海岗村想要发展,还是要修路。上下方便了,才能按照规划,把望海岗建成弘扬茶禅文化的生态颐养休闲区。” 俞国平口中的这条路,指的是茶场两处乱石路,其中之一是从村东侧到峰顶。俞国平说,目前他最重要的工作,一是带领管理好村里的400亩茶园,管控好茶叶品质,让原产地望海茶不负众望;二是经营好家庭农场的黄精产品。5年前,他与朋友合股投资,今年刚开始收获,已注册“望海岗931”商标。 在望海岗山麓俞氏茶业的盘龙山茶场,有一把巨型紫铜茶壶在蓝天的映衬下,凌空注水。它高4.5米,宽6.8米,用4.2吨紫铜铸造而成,为同类茶壶中世界之最,已成网红景点。 盘龙山茶场是宁波五洲机械有限公司的老总俞志秋承包520亩茶园而建,去年通过有机茶认证,远景目标是建设高标准的园林式生态旅游休闲茶园。据说,光是请中国美术学院进行规划设计,就花了好几百万元,建成后总投资预计数千万元。 工业反哺农业,这是乡村振兴的希望,更是一个企业家的远见卓识。 两天时间里,我们行走在宁海深甽这条多彩茶路上,感受着竺三喜、胡亚成、李巧红、俞国平、俞志秋等茶人们的精彩人生,真切地体悟到茶业是绿色生态产业,更是美好共富的事业——它改变着山乡,更改变着茶人们自己。毫无疑问,这条多彩茶人路,会越走越宽广! 照片除署名外,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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