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捎来口信,让妈妈带上梅花烙,到三爷爷家去一趟。 “什么梅花烙?”妈妈一脸茫然。 “莫非,是梅花印模?”我提醒妈妈。 “他要这个干什么?”听我提起梅花印模,妈妈像是来了气。 这怪不得妈妈。 我家有一套祖传的铁制糕饼印模,梅兰竹菊,共四个。只要将印模往糕饼上一按,立马会出现一个凹凸状的图案。再普通的糕饼,有了图案的点缀,就变得不一般起来,仿佛连味道也变得更好了。 我最喜欢的是梅花印。玲珑的花瓣,星点的花蕊,在糕饼上纤毫毕现,精美无比。和我同样喜欢梅花印的是四奶奶。每一次,四奶奶吃着妈妈做的梅花印糕饼,总会眯着眼,左看右看,赞不绝口:“这朵梅花,真美。”有一次,四奶奶还专门到我家来欣赏梅花印模。她将印模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爱不释手。 去年的一个冬日,四奶奶颤着步子,上我们家来借印模。她只要一个梅花印模。她是第一个来借我家印模的人。集市上,廉价的木制印模多得是。每一户人家,包括四奶奶家,都有一套。但铁制的印模就难觅了。 “四奶奶病得这么重,还想着做最漂亮的梅花糕,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妈妈高兴不到两天,四奶奶就死了。人死了,怎么好意思去要回东西?妈妈只怪自己运气不好。 不料四奶奶死后第七天,三爷爷来我家归还印模。他说:“实在对不起,这印模,用火烙过,发黑了。” 妈妈没有作声。三爷爷走后,妈妈看那印模,除了被熏黑外,还带着一股焦味。妈妈又擦又洗,根本无济于事,心疼得直跺脚。此后,妈妈再也无心使用印模了。妈妈一直心存疑惑,又不好意思去问:三爷爷或四奶奶用这印模干了什么? 四奶奶是三爷爷的弟媳,刚结婚就死了丈夫。几年后,三爷爷想娶四奶奶为妻,可他的父母坚决不同意,抛下一句话:“除非等到下辈子。”三爷爷一直没有结婚,四奶奶也没有改嫁。他们各过各的,但三爷爷会帮四奶奶干农活,四奶奶会帮三爷爷料理家务。他俩的个性、容貌都很像,安安静静,清清爽爽。在没听说他俩的故事前,我还以为他们是一对亲兄妹呢。 妈妈嘟哝着拉开最下层的抽屉,拿起印模,出了门。我好奇地跟着前去。 三爷爷一见到妈妈,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妈妈将枕头垫在他的背部。三爷爷轻轻地跟妈妈讲起了关于梅花烙的事情。 早些年,有个算命先生告诉三爷爷,下辈子若要跟小妹(四奶奶的小名)在一起,今生临走前,得在各自的身上烙下一个印痕。为了那个烙印,小妹寻找了好多年,直到有一次,看到了我家的梅花印模。 小妹临走前,请三爷爷将煨红的印模烙在她的左手腕上,并要求他,在右手腕上烙印。等到那一天,她会用左手来牵他的右手,以梅花烙为凭。 三爷爷说,昨夜他梦见了阿妹,阿妹催他赶紧办妥此事。他再也等不及了,想快点见到阿妹。 “请你为我烙印吧。” “我……下不了手。” “帮帮我,”三爷爷恳求道,“这是我今生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心愿了。” 三爷爷下了床,点亮八仙桌上的酒精灯。灯火如豆,一明一灭。他将印模架在灯边的一只瓷碗上。黄色的火焰像一条火舌,不断地舔着印模。 三爷爷坐下来,伸直右手,搁在桌上。在他的指导下,妈妈颤抖着拿起套着木柄的印模。 “快动手呀。”三爷爷用左手拍着他的右手。手腕处用红墨水画着一个圆形,跟印模一般大小,“喏,这里。” 妈妈一咬牙,将印模一按,“哧”的一声,那个地方霎时升起一缕白烟,发出一股焦味。妈妈的手立刻弹开,后退几步。 一朵梅花,盛开在三爷爷的右手腕上。玲珑的花瓣,点点的花蕊,美得惊艳。 “我和阿妹,谢谢你。”三爷爷凝望着梅花烙,开心地笑了。他从床头边拿出一只绣着梅花的荷包,叫妈妈打开。 里面是一只金灿灿的戒指,戒面上有一朵梅花,就像那个梅花烙。 “是阿妹托我给你的。你的印模被我们糟蹋了,实在过意不去。” 妈妈流着眼泪,使劲摇头,只说:“我没想到,它还能烙印。” “她的心意,一定要收下。” 最终,妈妈收下荷包,将印模送给了三爷爷。三爷爷说:“也好,我带上这个,去会她。” 从三爷爷家出来时,北风尖叫着从弄堂穿过,道地上的水缸结了冰。路边的那棵梅树,不知什么时候,绽出了一树红梅,在阴冷的天幕中,红艳似火。 第二天早上,我们得知,昨天晚上,三爷爷在梦中走了,脸上带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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