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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此青绿》剧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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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局部) |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山水自古是中国人的浪漫。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皆能纳于一手卷中。金碧山水是婀婀娜娜的媚,青绿山水是刚刚劲劲的骨。青绿之最,当属《千里江山图》。 江南三秋桂子香,我应识得画中人。王希孟和千里江山的故事听了太多遍,因为几乎没有故事,短短几十个字的题跋便是我所能认知到的他的一生。在熟悉的姑苏城,我又一次遇见了他。《只此青绿》这一舞蹈诗剧是透过展卷人的眼走进《千里江山图》的,战火纷飞的年代,文物的命运亦如人,流离失所,身首异处。无数文博工作者几番寻找,几番斡旋,才得以让他们重回故土。 若是没有展卷人,后人不知一笔江山千秋万载者为谁,不知这绢这笔这墨这青绿自何出。与其说我们认识了《千里江山图》,不如说是展卷人做了我们的眼。这双眼见了希孟于天光云影间,摹近处水纹,勾远方山石。希孟在舟中戏弄童子,展卷人望着他笑。展卷人走过希孟走过的山间,访过为希孟制颜料的磨石人,他看他雨中起舞,听他闲话桑麻。感于物华,朦胧于草木兴发,那是少年心性。他也看他在案前眉头紧锁,从燕燕双飞到琼花满窗,一支红烛舞动在静默的夜。 希孟是孤独的,做了他伯乐的太师蔡京看中的是干净如纸般的年纪和能助宋徽宗完成他“丰亨豫大”之宋朝美学图景的画技;赵佶作为希孟的老师纵然赏识他的才华,亲手细细调教,但他们终究是君臣,再多艺术上的心灵相通也打不破这制度的枷锁。翰林书画院做生徒的日子早已成逝水年华,只在梦里浅斟低唱。希孟清澈的笑容终于淹没于案几上越摞越高的稿纸。我看着舞台另一侧伏案研究的展卷人,“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若能相遇,他们一定有说不完的话吧。 可是他注定是要死在十八岁的,好似长庚落地,刹那芳华。我想我要是能回到那个时空,大概会夺走他的画笔,带他去山间水畔,侣鱼虾友麋鹿,再驾一叶扁舟,随风行万里而止于不得不止处。与其做他人的棋子,虽因这一幅长卷流芳百世,不如快哉肆意地活这一生。但是展卷人知道,希孟是画痴。大概有那样一刻,他也想守住希孟最快乐的笑容而不想要什么千里江山图了,但是他终于叹了口气,替希孟笼住摇摇欲坠的烛火,颤抖着双手为他披上冬衣。“痴儿,我阻不了你,只希望你在冬夜作画时不再如此寒冷,我便静静地陪着你,可我还是不愿意。他们皆为名求利,我便为你而来。” 那个一卷江山名动天下的希孟此刻只是一个孤独的少年,我一下子和他共情了。那样寒冷委屈的夜,他会不会想家?身在岭南,四季如春,如今虽在冬日里也颇得阳光的眷顾,这样明媚的时节,我却总想着江南,细雨里想,蝉鸣蛙声中想,木棉飘香了想。想苏堤的月,灞桥的柳,正是春山好处,空翠烟霏。“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想为寒夜思归的乐天点一盏灯,笼一把火。坡仙那样喜欢写归处,好像他到了哪里都想找到一个安定的家,可是如此渴望归依的人却几经漂泊,也想为他披一件衣。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诗人造文,画家作画,以手运心,因心造境。若是得遇一子期,也终不辜负万古长夜。千年前的希孟遇见了展卷人,他们勾勒彼此生命中的春天;又如希孟于青绿,她静待山中千年,他终于发现她,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是人也是知音。刘勰在《文心雕龙》里大叹知音难求,自古以来“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的遗憾有太多。 希孟与展卷人纵然是超时空的知己,却也数次错过。展卷人在画卷里找寻丝丝缕缕的痕迹,终了发现仍是抓不住缥缈的影子,无奈而不甘。这大抵也是对所有研究者心路的阐述——一件文物,一卷古籍,也许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窥见一点个中真味。便如展卷人所言,纵纸本千年绢保八百,但有吾辈一日,它们消弭的日子便远一日。这也是我的一点执念。每每与古之人在诗文字画中相逢,我总是以为自己看到了他们留下的模模糊糊的影子,我追赶,声嘶力竭,他们不回头。原来影子是不能单独存在的,原地独余我和我的影子。也许我偶尔能拾起他掉落的一只酒壶,她枕下的一方罗帕,他案头的一把绢扇。一醒神,却是空空。斯人已逝,斯神长存。 当人潮褪去,展卷人伸出手,此前他亦无数次伸出手,触摸了无数次的空气里,有希孟的呼吸。意料之外的相遇,无法到达的彼岸。希孟向画卷那端轻轻作揖,目光在山水之中相遇,便是“忽予与余兮一目成”。他挥一挥手,他笑着回头。我想这就是“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最好的注脚。无数的展卷人与文物,无数的研究者与故纸堆,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光里,他们彼此诉说,相依相伴,这一份相知的欣喜来得不算太晚,虽跨越千年,依旧热烈。展卷人在画里看到希孟的影子,他是躲在乱石间的一抹青绿,是碧落江魂中的一缕,是万代岁月的一笔。画中见希孟,见花见叶,见一沙一世界,见吾心。 我在你每一处的落笔遇见你,我却没有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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