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吉旺（左三）与同事合影，并展示自己的书法作品。

    浦子

    近期我的中篇报告文学《中国如意》在新媒体平台上连载后，引起了一些关注。翻翻那本原载此文的《人民文学》杂志（2003年8期），都快过去二十年了，封面已经泛黄，直叹岁月易逝。因此，我再访了如意公司和储吉旺。

    记得那是2003年3月的一天，春寒料峭，当我完成采访走出如意公司大门时，抬头望见一行大雁正由南向北飞行，一旁的储吉旺说，北方现在已经是春天，整个中国都是春天了。

    1978年底开始的改革开放，为我们这个国家提供了新的历史机遇。我一直在寻找“春江水暖鸭先知”印证物，于是想到了当地颇有名望的民营企业：如意公司。

    20年前的那次登门拜访，我记忆最深的，不是那占地9.2万平方米的新厂区——它是宁海科技工业园区首家竣工投产的企业，而是储吉旺的手：有些短，手指粗大；握着，特别柔软、温暖。

    这双手是如何创造这么多财富的？采访中得知，储吉旺出生于宁海县茶院乡一个叫西林的小村子，小时候家里穷得连上学穿的鞋子都没有，甚至连父母给的草鞋也舍不得穿。寒冷的冬日，他赤着脚在路上奔跑，这样才不至于冻坏脚，到了学校才将草鞋套上。

    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如此贫穷，固然有个体原因，可那个时代，几乎家家贫穷——如果大船是漏的，船上乘客谁能免得了湿脚？

    储吉旺在我面前挥了挥手说，改革开放让大家有了翻身的机会，他要不顾一切地抓住它。

    我听他讲述企业初创时，出差拉业务，住地下室、睡桥洞，忍饥挨饿，那是常事。有一次，一个业务单位的头头儿子结婚，家具未上漆，他主动给做油漆工。几个通宵在昏暗不通风的地下室里给家具打磨、上漆，酷暑闷热加上油漆味，致使他几度晕倒在地。临近婚期，要将家具搬上五楼，他硬是一个人将家具一件件往楼上搬。上上下下，不知踩了多少台阶。他说，每踩一个台阶都累，但他喜欢那种上升的感觉。

    那时候，他六十刚出头，腰板笔挺，他说这是当过兵之故，在南京时还曾为许世友将军开过船。除了他柔软的手掌，最让我不能忘的是他炯炯有神的双眼。我记得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说：我是中国企业家、中国商人，我要爱国，不能忘本。有一次，他出访美国看到满大街的美国国旗，一回来立即在公司悬挂起国旗。从此风雨无阻，且一个月换一次国旗。于是有外商打趣说，到中国浙江宁海不怕迷路，只要找到中国国旗就能找到如意公司。

    他说，爱国不是排外，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而是敞开心扉，学习和接纳西方的先进和文明。公司至此已经请了三位外国专家来指导。第一个是德国专家，高鼻梁蓝眼睛的他，天天下车间与工人在一起，让公司上下很有触动。专家平日里与员工打成一片，在技术上却是丁是丁卯是卯，绝不含糊。德国专家还不断地告诫中国同行，一个合格的企业员工，首先是敬业，然后才谈得上别的素质提高。

    在外国专家的帮助下，企业产品质量上了一个个台阶，1995年，他们通过ISO9000等认证，如意公司生产的手动液压搬运车，终于获得了国际通行证。

    储吉旺说，从少年时代起，他就想着当作家，可是这个梦想至今仍在梦中。别人称他儒商，他自己觉得并不是，离儒商太远了。

    其实，截至2003年，他已经出版了《我与外商打交道》《风雨四十年》《谈恋爱与谈生意》《谈文化与谈生意》等五本书，《做好事与做生意》也在写作出版中。企业经营、文学创作、热衷慈善，是储吉旺的生活的三大核心，那时候公司年产值只有4亿元，而用于慈善事业的资金累计已有800余万元。

    20年之后再访如意公司，我看办公楼和厂房变化不大，花草树木变得更粗、更多、更绿，流经厂区的颜公河变得更清澈了。

    2012年，储吉旺将董事长和总经理的位子交给了儿子储江。如今他只是公司名誉董事长。

    而在这二十年里，他那双柔软的手又抓到了什么？

    储吉旺说，这二十年里，企业最大的变化是观念。他举例说：日本有一家生产筷子的企业，至今已有百年历史，日本天皇也在购买和使用他们的筷子。一家企业如何才能变大、活得长久？如意公司最初生产的是拉紧器，小产品，大也大不了，可是做成像日本那家筷子企业一样总行吧。而搬运车等产品，想的是把它做大。20年来，企业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来，从原来的手动液压到后来的电动搬运车、平台车、堆高车、叉车等电动仓储物流机械，近年又在开发无人驾驶AGV等仓储物流机械产品。企业规模由之前的年产值4亿元发展到了目前的12亿元，自有资金大大增加。

    储吉旺十年前说过，要让企业的工人穿西装打领带拿着电脑上班。现在，公司员工中三分之一已经实现。这些年公司逐渐采用了SAP、BOM等曼斯特数字化生产方式和设备。

    这事起因于他在十年前参观德国一家同类型同规模的企业，那里的员工只有100多人，而同期如意公司的员工是1200人。

    回到公司，他跟儿子商量，决定更换原有的制造设备。

    2022年，光设备更新的费用就达到了五千万元。这些设备，完全可以撑起一家同规模的企业，或者提供给协作厂使用。拆除原设备的那些天，储吉旺很心疼。因为这些设备陪伴自己走过了几十年，生产了一批批走向世界的高质量产品，且一台台机器保养得十分到位，完好率百分之百。

    然而，当心疼的时候，他抬起头把目光看向了远方。拆，拆吧，也不去建新的厂，因为如果这样就没有更新的必要了。旧设备如果给了协作厂，那自己进步了，人家却会因此停留在原来的位置。

    他低下头，用手抚摸着那些被工人保养得铮铮亮的机器，说，老伙计，再见了。这些设备最后全部卖了废铁。新设备随之马上安装完毕。

    储吉旺说，之前一直强调“得人才者得企业”。二十年前，企业员工六成以上是文盲或低学历者，现在员工95%以上是大学生。现在强调“得智创者得天下”，这里的天下，当然是指企业发展的天下。公司在保留经典叉车生产优势的同时，逐步走上了“互联网＋、智慧设备、智慧工人、智慧产品、智慧工厂”的道路。为此，科技投入是前所未有的，光专职科研人员就有117名，占员工总数的10%以上。

    公司在销售上也有着前瞻性。如今，不仅拥有覆盖全球的销售体系和售后服务网络，在全国主要城市和地区还设有直属分公司和近200个经销服务网点，国外经销商200多家；今年以来，不仅在亚马逊、阿里巴巴开设了店铺，还设立了企业自建站，在芝加哥建起海外仓，增强了物流出货时效，呈现国际国内市场“两旺”的新局面。

    说到这里，储吉旺指着桌前的五本书说，这是二十年间写的。我看了看书名，分别是散文随笔集《商旅风云》《商旅心结》《商旅拾遗》《商旅诗乡》，诗集《水带浪花衣带香》，还有一本《商旅文思》即将出版。这些年里，储吉旺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作家。

    我恭喜他成为中国作协会员，他谦虚地说，他写的只是经商办企业的感受和故事，用来宣传企业的。

    十年间，南方文坛上出现了一个越来越有名气的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我一提起，他就说，十年前宁波提出了城市形象主题口号——书藏古今，港通天下。他从这口号中得到启发：得将书的作用发挥出来，以提高城市的知名度，推动宁波的文明进步。企业在这方面所起的作用不大，可是企业有资金优势。于是，他出资一千万元，设置一个文学奖，用以奖励发表在宁波文学杂志《文学港》上的优秀作品及其作者。十年十届，一共67位作家获奖，其中有12位宁波本土作家。在第十届的时候，他又追加了一千万元。第十届储吉旺文学奖定于今年4月22日在余姚举办颁奖仪式。储吉旺的慈善事业也取得很大成绩，捐出的资金累计达到2亿元。

    中午时分，储江进门。原来是来向父亲告别的，他马上出发赶往上海浦东机场，下午5点多直飞法国巴黎，将参加欧盟的一个产品展销会。父亲将儿子送到电梯口，一路上叮嘱声不断。而储吉旺，也于4月15日赶赴广交会现场，为公司的产品销售和订单站台。

    离开如意公司时，储吉旺伸出手来与我握别。其手依然柔和温暖。

    我分明又听到大雁的鸣叫声。那一行大雁仍在振翅翱翔，搏击苍穹，里边有年逾八旬的领头雁——储吉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