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6版:四明周刊·笔谭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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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4月24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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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棵苦槠树

    卢真福

    就这样站着,七百多年了,在凤凰山下,在文昌阁前,在东门潭旁——三棵苦槠树,手牵着手,肩挨着肩,将自己站成了一道亮丽的景,站成了一首醉人的诗,站成了一个美丽的传说。

    早晨的阳光从逶迤的黄鹛山岗洒下,金箭似的从三棵苦槠树硕大的树冠中穿过,投射在镜面般的东门潭上,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打破宁静,一幅清新温婉的画面,徐徐铺展在早行者的眼前;晚上,明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清溪之间,水也似的月光从三棵苦槠树茂密的叶缝间滑落,远处隐隐传来清溪回澜声声,一种幽静深邃的境界,让夜读者平添无限的思古幽情。

    每当江南春雨绵绵不断地将它银白色的枝柯染湿,暗绿色的老叶就悄无声息地静静飘落,满树便层层叠叠地堆积起白蓬蓬的花浪,配着一树嫩绿的新叶,周边的空气里弥漫着馥郁的芳香,引来成群的蜜蜂整日价疯狂地嘤嘤嗡嗡;而当夏日炎炎,酷暑难耐之时,这三棵苦槠树啊,以其匝地的浓荫,为行者劳者送上一方阴凉,“行者休于树,劳者歌于途”的美妙景象在这三棵树下得到完美的呈现。物换星移,春华秋实。当稻香的金风送来丰收的喜悦,这树的枝头已然挂满了橡树籽一般的果实。一日秋风劲吹,果子随风坠落,村童三五成群,提篮捧罐,相邀捡拾,经暴晒、去壳、浸泡、研磨、沉淀、凝结、去苦等七八道工序,一道纯真的乡野美味就会和农家子弟的舌尖相遇;而最落寞的是寒冬季节,“南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坚硬灿烂的雪花”的习惯。于是,这三棵苦槠树,也就只得静穆路旁;但它那些条条绽出青血管似的树根,却紧紧地抓住坚实的土地,合抱大小的躯干昂然挺立,对抗着无坚不摧的严寒,虽然是最无味的季节,却更有一种令人景仰的庄严。

    是的,在家乡的村东头,在古老的石拱桥边,这三棵苦槠树,是一道亮丽的景,是一首醉人的诗。

    这如诗如画的美的创造者,是家乡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卢探花。是他,在金榜题名、衣锦还乡之时,在世人惊羡的目光中,在自己的腾飞之地,亲手栽下这三棵苦槠树。然后挥一挥衣袖,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轻车简从,向着京城出发,去接受圣上的授职,去担当历史的使命。

    送行的人群中,想必有他的表弟方孝孺。此刻的他,依然沉浸在表兄名列三甲的荣光中喜不自胜,他慨然赋诗以贺:“奉天殿上榜初开,共贺江南得秀才。好是青萝居士说,近来文运属天台。”当时的方孝孺,尚未得到“正学先生”的雅号,其学识造诣、思想高度大概还没能企及表兄卢原质的境界,所以,翻遍他的《逊志斋集》,也未能发现有文字记录探花郎手植苦槠树事。而卢原质自身呢,当然不会留下种树动因的只言片语。因为他是真正的儒家弟子,他秉承着至圣先师“不言”之教诲。不唯当时,终其一生,这个才高八斗,名列三甲的饱学之士,虽文章超群,为朱元璋所宠爱,也不借文章留名于后。“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圣人之语,大概一直萦回在他的耳边。于是,这三棵苦槠树,从其移位文昌阁前的那一天开始,就神秘成了一则难解之谜。

    为什么春风得意之时,在自己的发祥地种下的不是傲霜斗雪的红梅,不是雍容华贵的牡丹,也不是高风亮节的翠竹,而恰恰是最为平常的苦槠树?为什么不是一棵,不是一片,而是三棵?

    七百多年了,且让我们带着这些问题,联系探花郎的一生所为,管窥蠡测一番,或许能解这数百年来难解之谜。

    且让我们先观一下卢探花之名之字吧。纵观历史,屈原曾用诗句交代过自己“名字”的来历,他是深爱自己的嘉名的,就如鸟儿爱惜自己漂亮的羽毛。我们的探花郎,想必也是如此。他名原质,字希鲁,其弟名原朴。取“质朴”二字分别为兄弟大名,显然是父亲对他们为人品质的期待,富有才情的他,既解屈子之诗,又岂能不知长辈之意?所以,他一生无论是身处乡野还是官居朝堂,都生活简朴,本性率真,绝不夸饰张扬,即使高中三甲,名满天下,衣锦还乡,行事也低调再低调。一如家乡山野道旁随处可见、平凡普通的苦槠树!

    再听他的仕途宣言,观其宦海浮沉的轨迹。“宁以孤亢见黜,不忍厉民以媚人。”这是一种毅然决然的选择:不媚上不欺下,守住自己的孤高品性,卓然独立。言为心声,他说到做到。在为官的十余年里,他重教化,爱黎民,绝不趋炎附势,深得百姓爱戴。虽曾以他事获罪,逮解至京数次,但每每有地方百姓自发前往京师求情,诉说他的清廉公正,得以化险为夷,官复原职。而当时各地同罪者近千人,全都抵法。他的言行,正如苦槠树其形其态,其滋其味:树高十数米,卓然立身于众树之上,孤亢,可不是?子叶平凸,有苦涩味,虫害常不能加侵。不甜媚,可不是?树犹人,人犹树,在探花郎身上,树乎人乎?借你一双慧眼吧,让你看透!

    再来探究一番“三”的奥秘。其实,名为析“三”之意,实为“三苦”之义。佛说:人生有三大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意思是:与怨憎者相遇而无法摆脱是一种痛苦,与自己所亲爱者别离不能长相厮守是一种痛苦,所求之事不能如愿、不得所欲是一种痛苦。这三苦和“生、老、病、死、五阴炽盛”之苦合在一起,便是佛教八苦。后五苦因身所致,前三苦皆由心生。身苦尚有时,心苦无尽期。在身处人生巅峰之时,探花郎竟然手植三棵苦槠树以寄寓哲思,实非常人庸人所能理解。伟大者之所以伟大,全在于他永远拥有一个清醒的灵魂。他深深地知道,虽然“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所有读书人的终极梦想,自己一举成名天下知是人生最大的快乐,可是,踏上仕途之后的苦难,一定是难以想象的。不要说“伴君如伴虎”的战战兢兢,就单说为百姓排忧解难吧,也应该会有无尽的辛苦等你品尝!范仲淹说:“先天下之苦而苦,后天下之乐而乐。”有责任有担当的士大夫,一旦投身仕途,何曾会有快乐享受呢?这一点,博学如斯,方正如斯的卢探花,自然心如明镜!所以,仿佛在不经意间,他种下了三棵苦槠树,为自己,也为乡人、后人,竖起一块深刻的警示牌。七百多年以来,这三棵苦槠树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家乡的人们,静待着亲人们的幡然醒悟!

    至于他自己,在问心无愧地做完任上的所有工作之后,在朱棣灭十族的熊熊大火中,面不改色,坦然静坐月余,等待篡位者血淋淋的屠刀举起。这是一种怎样惊心动魄的伟大啊!出于一时义愤,引刀成一快,固然让人钦佩;而明知死期已至,从容选择赴死,非大勇者不能为,更加让人景仰!从这个意义上看,较诸更为有名的正学先生,卢探花似乎更见沉勇些!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要说苦,佛家三苦一一而至。此时的卢探花,应该记起家乡的那三棵参天的苦槠树吧?离苦得乐,解脱自己,为道义而死,夫复何苦?!此时的他,早已化身为家乡的那棵苦槠树,在树的精灵里奔突着不屈的精神!

    而今,许多乡贤、学者纷至沓来,在探花楼前,在苦槠树下,在春天的微风里,在秋天的细雨中,在你庄严的铜像前,在你深沉的睿智的双眸注视下,面对浩渺的宇宙,面对无限的未来,发出灵魂的拷问:人生苦诸乎?答曰:苦诸,苦诸!人生乐诸乎?答曰:乐诸,乐诸!若为他人幸福快乐而苦,何苦之有?这就是三棵苦槠树的谜底。

    三棵苦槠树,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站着,站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站成了一种伟大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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