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鸿杰 当年,钟家桥的村医姓吴,叫爱珠,她个子不高,但是长得很有福相。圆圆的脸蛋像一个甜瓜,圆圆的眼睛藏着月亮,每当她微笑的时候,两条眉毛,也是弯弯的,像两道优美的弧线。 爱珠读高一的时候,被迫辍学回了家。她的父亲说,要么种田,要么绣花,你自己选一样。可是她偏不要这两样。她跑到村支书的办公室,说要去学医。当时的村支书,也姓吴,老吴说,培养村医,村里有计划,不过嘛,最好是男的,女孩子,万一嫁到外面去,村里就亏大了。“就算嫁了人,我也会留在村里当医生。”“那你立个保证书。”“立就立!”那一天,大樟树下的风呼呼吹着,吹起她的长发,露出了红红的脸颊,老吴后来回忆说,十六岁的爱珠,嘴巴开得大大的,眼睛里好像在冒火。 学医,要到下邵公社的卫生院。收到通知的当天,爱珠背着行李,连夜就赶去了。一年多的时间,她在那里兢兢业业,既做学徒,又打勤杂,得到上上下下很高的评价。当时,卫生院有个姓邵的医生,毕业于上海医科大学,因缘际会,插队落户到了这边。爱珠好学,时不时拉着小板凳,坐在邵医生的旁边,问这问那。对方被她认真的劲头打动,把她当成徒弟收下,没有病人的时候,就拿块小黑板,把自己的医术心得,一五一十地讲给爱珠听。 1979年仲夏,爱珠回到村里,当起了村医,地点就在村口大樟树下,攀龙桥的旁边。那时候,医疗条件有限,常用的药物,也就是四环素、土霉素、消炎粉这几样。病得再厉害,那就把青霉素往屁股上打,针筒只有一个,打完了,把针头放进钢精锅里,用开水煮一煮,就算消了毒。 我第一次去爱珠地方看病,是在春天。那个傍晚,家里要做年糕汤,母亲去田地割菜,让我在家把年糕切好。我切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指切了一个大口子,血噌噌地往外冒,我害怕极了,摁着伤口就往爱珠地方跑。“别怕,别怕,阿姨看一下。”爱珠一边安慰我,一边把我的伤口处理好,最后,她还三下两下,用纱布条打了一个漂亮的结,在我的手指上。 我去爱珠地方的次数不少。有一次,我去塘河里游泳,游到河中央的时候,一艘机动船哗哗地开过来,慌张之中,我扎了个猛子,可能扎得太深了,耳朵进了水,当天晚上,总觉得耳朵里面热热的。我歪着头一下一下地跳,想把水珠震出来,可是水就像一颗泡过水的豆子,在耳朵里越胀越大,害得我的脑袋嗡嗡作响。第二天,赶紧跑到爱珠地方,她拿着滴管吸了点黄色的药水,在我的耳朵里面点了一下,嘿,立刻就舒服啦。 当村医不容易,白天要出去给人看病,晚上也不能闲在家里。小时候,我肠胃不好,半夜经常肚子痛,有时感觉像锥子在扎,有时感觉是锤子在打。每次母亲都会跑去找爱珠,讨来两片黄色的药片给我服下,过一会,肚子就不疼了。 有时候,母亲要去很久才回来。“爱珠又不在家?”父亲问。“是啊,又给别人看病去了,我只能等她。”母亲的回答,差不多每次都一样。 我发烧的时候,母亲也会把爱珠请到家。昏昏沉沉中,闻到那股熟悉的气味,“乖啊,阿姨给你量一量”,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说话。然后一根体温计放进了我的嘴里,感觉冰冰凉凉。过了一会,体温计拿走了,一颗白色的药片递到我的嘴边,一大碗清水灌我喝下。咕嘟咕嘟,吞咽的时候,看到一张熟悉的脸,白白的,映着黑黑的发,长长的睫毛在圆圆的眼睛上眨巴。 第二天,我的烧退了,母亲说,你去谢谢爱珠吧。“好。”拿着家里种的蘑菇,我高高兴兴地跑去了。爱珠呢,正在给我的堂弟打预防针呢。“不怕不怕,一下子就好啦。”爱珠一手拿着针筒,一手拿着棉花,看着她笑眯眯的样子,总觉得她的身上有什么光在闪啊闪啊。 爱珠打针的水平,是得到她师傅真传的。当年结业考核的时候,有一个项目是打吊针,分配给爱珠的,那是四邻八乡最胖的一个女人。“师傅,她血管这么细,我不行的!”爱珠的心,嘭嘭嘭地跳,一阵快似一阵。“想想我教你的,”邵医生说,“过了这一关,以后谁来打针,你都不怕。” 当村医,谁都不怕,就怕万一。那一年,村里一个孩子病得厉害,要打青霉素的吊针,一开始,爱珠给他做了皮试,没有问题。可是真开始打的时候,还是出现了过敏,先是皮肤起了红点,很快眼睛也红了,呼吸也接不上来,幸亏及时送到卫生院,否则就没命了。这一场风波非常大,村里人对爱珠的医术都有了看法。爱珠心里委屈,经常哭啊哭啊,她的家人放心不下,就劝她跟丈夫住到外地去。当时,村里还有两个赤脚医生能给大家看病,爱珠犹豫再三,同意了。 这一走,就是六年。六年间,爱珠一直记得对老支书的承诺,时不时地回村来看一下。渐渐地,村里人也明白了那次事故不能怪她。“爱珠,回来吧。”每次离开的时候,大樟树下的人都会邀请她,听着大家的话,爱珠的眼眶总是红红的。 1992年春天,爱珠的卫生室又开了,医疗条件也比以前好,有了门诊室,还有了药房和输液室。重新上岗的爱珠,依然衣着整洁,手指干净,说话耐心,但是每当她拿起听诊器,便有了严肃的表情。为了追回六年的光阴,爱珠又拿出了舍我其谁的劲,她把年幼的女儿寄养在母亲家里,全身心地投入了全科医生的学习。那时候,我刚工作,每次加完班回家,总能看见卫生室的灯亮着,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时而拿着药瓶,时而,在埋头做笔记。 很快,爱珠完成了全科医生培训,还在省里的乡村医生学校,获得了卫生保健的中专证书。渐渐地,她的身上,那股熟悉的气场又回来了。“阿伯,你戒了酒,血压控制得不错。”“阿婆,这个药,一天两次,每次吃半颗。”“阿龙,伤口别沾水,明天换药要记得。”就连中医的本领,她也掌握了很多。当时我们村里很多人湿气重,手指上小小的白点,一颗一颗,一般的药膏没有用。爱珠不知从什么书上找了一个药方,说是用樟木打碎煎汤,每日早晚温洗三次,可以去湿气。后来,有些人听她的话,洗了几个月,还真的痊愈了。 爱珠喜欢中医,但是对那些招摇撞骗的人很不满意。记得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个所谓的“神医”。那个神医先让人站在门槛上,一个个去摸门楣。能摸到吗?不能。能摸到吗?差一点。这时,神医走过来,口中念念有词,对着那个说差一点的人拍拍打打。一会,那人的手居然真的碰到了门楣,“神医发过功,果然不一样。”当时,周围一阵惊呼,我也觉得神奇。后来,消息传到了爱珠那里,“一开始手脚没有活动开,摸不到,被那人拍打几下,血脉顺了,加上心理作用,潜力激发,就摸到了啊。” 爱珠让人佩服的事真不少。那一年,我的一个叔叔被人发现倒在家里,神志不清,视线模糊,还不停呕吐。家里人都吓坏了。爱珠扒开他的眼皮,拿着手电筒照了一会,悠悠地说,应该是脑震荡,问题不大,观察一下。后来证实,叔叔是上阁楼拿东西时撞到了横梁,躺了几天就恢复了。 爱珠的病人,一个个恢复了,她的村医之路,却又起了波折。2011年,各村卫生室整合,钟家桥没有获得单独开设卫生服务站的资格,不得已,爱珠只能去别的村工作。 离开钟家桥的时候,也是一个春天,爱珠在大樟树下,与大家告别。爱珠拿着手机,不停地拍着照片,拍完卫生室,再拍攀龙桥,还和村里的人一起拍合照。走得远了,正挥着手呢,忽然又跑了回来,“你帮我再拍一张,要全身的,把大樟树也拍进去。” 那一天,高大的樟树特别挺拔,还开满了淡黄色的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飞来了好多的蝴蝶。“白色的?”“是啊,白蝴蝶。”母亲说,“好多人都看见了,就围在爱珠旁边。” 你看,白色的蝴蝶又飞来了,它们时而在空中盘旋,时而在草间停歇,它们竖立的翅膀,多像当年我手指上的蝴蝶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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