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释惠洪《冷斋夜话》中载:北宋名士彭渊材,为人迂阔好怪,曾与人调侃:“平生无所恨,所恨仅五事: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大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巩不能诗。”后来,民国传奇女子张爱玲化用彭渊材的“梗”在《红楼梦魇》中说道:“人生三大恨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五恨也好,三恨也罢,这鲥鱼多刺皆置于第一。戏谑归戏谑,多刺的鲥鱼在饮食爱好者眼中实在引以为憾,多刺腴美,也成为鲥鱼辨识度极高的一大标志。 五月江南,又到了吃鲥鱼的季节。多年前,成熟的鲥鱼成群结队从海洋中溯江而上,洄游于长江主、支各河流。此时,鲥鱼进入性成熟产卵期,鳞下脂肪最厚、味道最美。不管是蒸着吃,还是糟着吃,食客眉毛鲜得都是要往下掉的。我辈生也晚,无奈长江鲥鱼已三十几年不见踪影,著名长江三鲜——刀鱼、河豚、鲥鱼这些海归一族如今越来越少,鲥鱼早被列入《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成了比大熊猫还珍稀的动物。听老一辈人说起野生鲥鱼的味道,只得望江兴叹。 长江、珠江、钱塘江水系都出产鲥鱼,但以长江中上游数量最多,品质最好,鲥鱼因此位列长江三鲜之首。长江野生鲥鱼,古称“出水船鲥”。幼时,喜欢听扬州评话王少堂讲《宋江》,记得有段生动描述:“鲥鱼生得娇贵哟,最爱身上的鳞片呀,一离水,见风见光,一丝挂网不复动,雅号惜鳞鱼,非它莫属。”三两句描述,就将鲥鱼雍容华贵、典雅清高的个性刻画得淋漓尽致。 江南鲜笋趁鲥鱼,农历四五月份,清蒸鲥鱼,这一道传统经典佳肴多年前在江南人家里寻常可见。取新鲜鲥鱼一条,在清水中洗净鱼身上污物,从腹部开膛,去除内脏及鱼鳃、鱼肋处黑衣。漂洗干净后,将鱼身朝上码入盆中,放入姜片、葱段,撒上少许精盐,再覆盖一张新鲜猪网油,无需火腿片与鲜笋相辅,蒸十分钟后,一道原汁原味的珍肴出锅,正所谓“一尺鲥鱼新出水,松枝炊火味无双”。 “鲥鱼吃鳞,甲鱼吃裙”。刚出锅的清蒸鲥鱼,下箸轻轻拨开鳞面取出一两片,含入口中吮吸一番后吐出,满嘴腴香又不肥腻。鲥鱼之鲜美不仅在鳞,它一直鲜到骨子里,似乎每一根刺都值得用心吮吸。除却鳞片,鲥鱼的颧骨,越嚼越香,越嚼越有味,“一根香骨四两酒”,文人雅士绣口一吐,鲥鱼其肉、其鳞、其骨,都成了珍馐。 明代万历年间,长江鲥鱼已成为皇家贡品,首批捕捞的长江鲥鱼一上岸,即日快马日夜兼程,递送紫禁城,大有“一骑红尘妃子笑”之遗风。丰腴肥美的鲥鱼,除了细刺繁多,另有一大遗憾,就是它时令性极强,过时不候。《金瓶梅》里讲到远离长江的山东清河县,要吃上鲜活鲥鱼实属不易,于是当地人想到了另一种美味吃法——糟着吃。西门庆做提刑官后,徇私枉法,受刘太监兄弟等人的贿赂,得两包重四十斤糟鲥鱼,邀来应伯爵喝酒同享,应伯爵向宾客炫耀说:“你们哪里知道,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儿里,剔出来都是香的。”香糟鲥鱼在西门庆等人的显摆夸耀下,令人垂涎欲滴。 清朝有一本《食宪鸿秘》详细记载了糟鲥鱼:“内外洗净,切大块,每鱼一斤,用盐半斤,以大石压极实,以白酒洗淡,以老酒糟略糟四五日,不可见水。去旧糟,用上好酒糟拌匀入坛,每坛面加麻油二盅、火酒一盅,泥封固,候二、三月用。”糟鲥鱼馨香美味,入口即化,骨刺皆香。 鲥鱼虽为古人追捧,但在历史上产量很大。上世纪六十年代整个长江流域的鲥鱼产量稳定,到了八十年代后期,过度捕捞及水质影响繁殖终致鲥鱼濒临绝境。自古红颜多薄命,鲥鱼的美味也不省心。现在的水产品市场或饭店中,仍有鲥鱼出现,但主要为东南亚进货的海捕品种。鲥鱼以鳞下脂肪为贵,未经淡水洄游的鲥鱼脂肪含量较低,口感寡淡,远不及长江鲥鱼。 五月的江南,“一根肋,三两酒”的长江鲥鱼现如今已渐行渐远。清人《事物异名录》引用嘉靖《宁波府志》曰:“箭鱼即鲥鱼,海中者最大,腹下细骨如箭镞……”宁波临海,茫茫甬江流入大海,宁波人吃到的大多是海中捕获的鲥鱼,此时的鲥鱼尚未性成熟,滋味当然不及长江产鲥鱼。甬人则根据鱼“腹下细骨如箭镞”而把它叫作“箭鱼”,这是清人的记录,不知如今是否还是如此,至少身边的人都不以此称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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