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7版:四明周刊·记忆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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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7月24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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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岛记

东门渔港
东门灯塔

    高子华/文 丁建东/摄

    象山石浦东门岛有很多标签。第一次上岛的客人,一般会对老街入口矗立的“浙江渔业第一村”牌楼,留下最初印象。民俗学学者则把这个面积只有2.8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称为“众神之岛”。因为这个小岛历史上最多时密布14座庙宇,不仅供奉海神妈祖、治水的大禹、历史人物王将军,还有能听辨海水深处不同鱼群声音的鱼师等一众海神。一位栖居此地的诗人,在其诗作《傍晚,石浦港内的几种事物》中发出感慨:“东门岛像一条大鱼露出水面的脊背。”

    20世纪70年代末,我读初中,每年仲夏,镇里都会组织横渡石浦港的游泳活动,从石浦游到对岸的东门岛。在那个生活单调的年代,这是小镇的节日。平时冷清的渔港马路边,张挂起五颜六色的标语,成群结队的男男女女,大声说笑,赶向现场。小舅和他很多朋友一样,东门岛游一个往返上岸,上衣披在肩上,赤着膊在大街上神气地走。

    但是,“千重山不要隔一渡水”,即使东门岛近在咫尺,看到的终归只是眼前的风景。故乡的边镇海岛,史书上关于它们的记载常常语焉不详。很小的时候,我就对海对岸这个岛屿的诸多传说充满好奇。这些故事弥漫着神奇的魔力,不知不觉将我引入隐秘的时光隧道。

    矗立在东门岛半山腰的东门庙,又名“祚圣庙”,历史上屡毁屡建,至今护佑着进出海道的渔商船只。“祚圣庙”三字来历不凡,方志记载是县丞赵举之奏请御书所赐。东门门头双峰对峙,潮起时奔水冲涌,凶险异常。唐贞观和永徽年间,先后有会稽商人和越州工匠舟船往返闽台,在此庙祈祷牲礼,咸有感应。人物有名有姓,故事跌宕起伏。民国大儒陈汉章在《象山县志》中不惜篇幅,完整收录了这两则唐代传奇。

    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高宗被金军追杀逃至温州,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舟船入海、海漂经月的皇帝。当时的温州未经战火洗劫,繁华犹存。驻跸江心寺数月,望着眼前舟帆往来,高宗忽然悟得其中的帝王之道:“市舶之利,若措置得宜,所得动以百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

    一俟其定都临安,新启“开洋裕国”朝政,开启了宋人大航海时代的崭新气象。终其一朝,虽然疆域不及北宋一半,但财力已抵前朝最好时期,这其中奥秘,就在于“市舶之利”。用今人的经济学观点,就是通过海外贸易实现的贸易顺差。沧海一角的“祚圣”小庙,可谓这一宏大历史叙事的生动注脚。

    明初朱元璋“置卫控海”,东门岛再次迎来高光时刻,以筑“昌国卫”成为帝国边陲的海防重镇。“昌国”原在舟山,卫所沿海岸线向南延伸,是因为东门岛位于三门湾南岸,地处甬边台角,是从闽台海道北上进入宁波的必经之处。

    置卫于此,既可慑服元末方国珍起兵台州后散落岛屿间的旧部,又可御控起伏不定的倭乱。建卫七年,方志描述“旗纛有庙,演武有场,军器有局,战船有式”,俨然“海上屏障”。后因悬海不便,“昌国卫”再迁至靠山望海的后门山下,现在同属石浦的昌国。此后东门岛和浙江东南沿海的其他岛屿一样,历经明清两朝海禁迁界,深深坠入岁月之海。

    清康熙四海平定,“海禁”渐弛。闽台渔民驾舟渡海,源源不断迁居石浦和周边东门岛诸岛屿,带来了各自的方言习俗,还有高超的捕鱼和造船技术。东门岛外接大目洋、猫头洋和渔山渔场,内有石浦渔港舟舻相继,是渔船补给避风和渔获交易的天然良港。在多方力量的共同塑造下,东门岛以“渔”为业,重显于世。

    自康熙后期直至民国,东门岛渔民在岱山东沙角搭棚建寮、晒鱼劈鲞、修船补网,开办渔栈、渔行,渔获销往宁绍和后来居上的上海等地。乾隆三年(1738年),东门岛渔帮在东沙创建太和公所,随后奉化、临海等地公所纷纷成立,公议渔价,调解渔捞纠纷,呈现一种迥然不同于农耕文明的社会形态。

    当时光之潮涌入20世纪,机帆船进入沿海渔业捕捞,渔民舟楫为生的生活,呈现颓败之势。1933年9月,蔡楚生、聂耳、王人美等一批中国早期优秀电影人来到石浦,以东门岛的渔民生活为脚本,拍摄了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渔光曲》。这部电影的英文名《渔夫之歌》,或许更能直白地表达影片的主题——这是传统渔业劳作的挽歌!

    有意思的是,东门岛渔民邵银才,在影片里本色出演一位划舢板翻船入海的渔夫,因而得以和艺术家们一起永留银幕。正像这部电影在中国电影史上的经典地位一样,东门岛以这种独一无二的姿态,为中国海洋渔业变迁留下颇具标志意义的经典画面。

    那个年代,东门岛还因为蔡元培、马叔伦二位先生在此驻足,留下一段佳话。1927年1月,蔡元培、马叔伦因策应国民革命军北伐,遭北洋军阀孙传芳通缉,避难象山。东门岛灯塔主人任筱和、任筱孚兄弟二人,接其一行上岛,避居东门门头偏僻的灯塔用房。

    上岛次日,蔡先生一行转赴福州。当年时局动荡,南下航道“绿壳”强盗横行。为确保安全,任氏兄弟商定,两位先生乘坐自家的福建绿眉毛大钓船,由捕鱼出身、熟悉海路的大哥任筱和随船护送。一代大儒蔡元培、马叔伦与护航岛民同舟共济,沉浮随浪,一路南航。沿海码头、岛屿,无论官府稽查还是海盗“绿壳”,听闻东门岛灯塔主人押船,望风作揖。绿眉毛木帆船长风破浪,平安抵达福州。

    蔡元培先生离岛前欣然挥毫:“出其东门,介尔昭明。”君子知命不惧的浩然之气跃然纸上。如今,在东门门头,两位先生“乘桴浮于海”处,塑了蔡元培先生雕像,并镌刻先生墨宝立碑于像前。

    今年东门岛开洋节后,我又一次上岛。25年前,象山渔民面对海洋渔业资源衰竭,发出延长东海渔区休渔期倡议并得到国家采纳。现在正是休渔期,渔港里桅杆林立,满目是休整的渔船。

    老街路口搭着大篷戏台,两艘传统福建大捕船船模上,供奉着妈祖娘娘。前一天农历三月廿三,是妈祖娘娘诞辰日,原先也是一年一度黄鱼汛的开始,岛民习俗是择涨潮时辰,举行开洋祭祀。现在开洋变为休渔,但迎奉妈祖娘娘巡岛、延请戏台班子演“出洋戏”等习俗延续了下来。

    每次走进东门岛,都会发现“熟悉的历史”之外的历史演进,有别于一般生活经验的海岛生活,它们相互冲撞、挤压、交融,就像潮涨潮落,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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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波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