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匠身材高大,一年到头戴着一顶黑色皮帽。他的双手,非常粗糙,十根指头,总是贴满了虎皮膏药。走起路来,他的膝盖往外撇得很开,样子有点奇怪,后来才知道每天用腿夹着箩筐,渐渐就成了罗圈腿。 竹匠擅长编箩筐。先编一个底,用的是细长的篾青,横竖交织着。等到四方的底编好,对角撑两个竹片,把那些篾青往上竖起,再横向地用篾青和篾黄穿插缠绕。时不时地,竹匠会停下来拿起一把竹尺拍打几下。啪嗒啪嗒,啪嗒啪嗒,远远看去,那箩筐就像一个城堡。 箩筐还要收口。收口的时候,我看见竹匠用一根韧性十足的竹条,压在箩筐的开口上,再拿锥子一样的工具,把泡过水的篾青沿着圆圈,细密地绕上,再一下下抽紧。 忙完这些,竹匠总会抽烟。一边抽烟,一边在旧铁盆里点火。火堆是用牛毛一样的竹丝生起来的,因为材料干燥,有熊熊的火光。有时候,我大着胆子,去加一点竹叶,竹匠站在一旁也不恼,“火旺一点好,方便我干活。” 烟抽得很快,一会儿到了嘴边,竹匠灭了烟头,拿起两头尖尖的长竹片。竹片放在围裙上,他的右手拿起一把凿,那个凿子的头上弯弯的,像一弯新月,亮晶晶眨着眼。一下一下,凭着手腕的力量,竹匠把竹片上的两个位置铲得薄薄的,然后拿着竹片在火上烤。一边烤一边轻轻地拗。终于,借着火的热量,竹片被拗出了两个直角,穿过箩筐的底上插到了口子上。竹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扶了一下腰,我知道,一个箩筐完工了。 竹匠忙的时候,不是编箩筐,就是编竹席。这个竹席是用来晒稻谷的。几根篾青竖着放在地上,再一大把篾黄横着交叉嵌入,然后换个方向再嵌入一把篾青一把篾黄,交替来往,编上一段时间,就有了竹席的模样。然后再进行包边。包边是很重要的,用两片竹条压在竹席头上,用泡过水的篾青穿过,缠好。最后用竹尺将竹席拍打几遍,洒上一点水,找一个竹竿晾起来就可以了。 编竹席简单,但工作量不小。竹匠编一张晒稻谷的大竹席需要三天,吃饭睡觉也在旁边。你看那竹席,中间严丝合缝,包边绵密结实,“我的手艺,你放心!”竹匠说这句话的时候,总会歪着头,扶着腰。因为经常伏在地上编竹席,他的背有点驼。 我们家有好几张竹席,别看晒稻谷的效果和石板上的差不多,但是一到下雨的时候差别就来了。那时候的夏天,午后总有乌云光顾,“要下雨了,快收谷嘞!”听到一阵高喊,家家户户的老人小孩都冲了出去。看着别人手忙脚乱,我把竹席的四个边拉起来盖上,然后搬起几块大石头,压在竹席上。刚压好,黄豆般的雨点啪啪啪就下来了,然后听到旁边几个孩子在尖叫。这种雷阵雨很平常,没过多久,调皮的太阳又露脸了。没办法,很多人又把刚收进的稻谷往晒场上倒。这时候,你会看到一个少年悠悠地走到晒场上,先把几块石块搬开,再把竹席的四边拉开,然后拿着竹耙子划拉几下。他一边划拉,一边往四周打量,脸上一副窃喜的模样。你猜得没错,那个少年就是当年的我,我的旁边,那几个孩子的眼里一定有嫉妒的小火苗。 竹匠去外面干活,总带着一个竹箱,里面的工具有好几样。围裙必不可少,然后就是篾刀。篾刀一般有好几把,除了劈篾青的刀,还有快刀,那是用来把毛竹削尖的。此外还有刀锯、竹尺、钻子。凿子也有好几把,那个头上弯弯的,叫快凿。竹箱上面的盖子,是可以拆卸的,晴天挡太阳,雨天当斗笠。 竹箱是竹匠的徒弟背的。他姓张,今年也七十多岁了。老张最难忘的,是师傅曾经因为他的无心之举要赶走他。“那是1964年,我拜师后的第一个冬天,跟着师傅从余姚干完活回家。路上遇到一个村里人,要替我背一下工具箱。我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就背了一小段的路吧。结果第二天,师傅见了面冷冰冰地对我说,再让别人背工具箱,以后就不用来了。当时把我吓傻了。”几年前,老张说起这个事的时候,我有点疑惑。一个熟人帮忙背个工具箱都不行,竹匠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一个靠手艺吃饭的人,怎么能把工具随便交给人家,那是你的命啊。”竹匠后来是这样对徒弟说的。 一条小弄堂,细细长长,经过三间大瓦房,拐进一个小院子,那是竹匠的家。那三间大瓦房是竹匠给三个儿子的婚房。生产队的时候,竹匠编箩筐,补箩筐,编竹席,修竹席,一天忙下来,本子上记的账才一元六角八。那些钱,春耕秋收前各结一次,过年再结一次,算起来是不多的。建房子的钱,多数是竹匠外面打工或者卖竹器赚来的。 竹器除了箩筐和竹席,还有洗帚,每把能卖七分钱。做洗帚,先要把竹子锯成一定的长度,再劈成一样粗细的竹片,然后把这些竹片的一端劈成细丝。接下来把竹片分出篾青和篾黄,篾黄拍打成细细的竹丝,篾青包在竹丝的外面,把一端捆扎起来,最后在中间插入一个丁字形的竹针,头上尖尖的。我看见竹匠把竹针往洗帚里敲,敲着敲着,竹针消失了,洗帚的头上,绿白相间的“花”开了。 竹匠爱喝酒。我亲眼看到竹匠喝醉,是他过七十大寿。那一天来祝贺的人特别多,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天南海北地聊着。 “社长,多久没去天童啦。” “别叫我社长了,我都退出竹业社好多年啦。”竹匠把酒杯举起来了。 “不行不行,就算你只当了一天社长,那也永远是社长。” “可惜这边竹子不多,竹业社组织不起来啊。”竹匠把酒杯又放下了。 “那您要不再回我们那里吧。”好像有好几个人在劝他。 “我们这里现在属于镇海啦。再说我也老了,干不动啦。你们还年轻,好好干啊。”竹匠举起酒杯,一杯一杯喝着,好像还说了很多话。 那天我才知道,原来竹匠年轻时曾是天童公社竹业社的社长。 竹匠没上过学。他的孩子当中,女儿最好学,考试总是第一名,让他特别开心。每次女儿做作业,他只要有空,就在旁边坐着,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时不时还拿起字典翻几下。有一次,女儿在家背书,他的两个儿子捣蛋,闹得很大声,被竹匠拿起竹尺狠狠打了一顿,“人家读书,你们做啥,不听话,讨打。”后来,竹匠的女儿考上了镇海中学,可是家里实在穷,还有三个兄弟要成家,她不得已辍学回家务了农。为了这件事,竹匠一直很内疚。后来,他女儿怀孕的时候,竹匠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做了一个大摇篮,第一时间送过去了。 这种竹制的摇篮,小孩睡了不会长痱子,至今还有村里人会找竹匠的女儿去借。每次去借的时候,话题自然离不开竹匠的手艺。一般的竹器,总能找到几个接头的。可是这个摇篮,你很难找到。竹匠不喜欢接头多,所以他的篾青都很长,需要放在两头通行方便的地方。我读小学的时候,竹匠在弄堂里编摇篮,那个篾青长长的,拖在地上啪啪作响,像一条长龙张牙舞爪,我忍不住借了竹尺去量,足足有五米多长。 七十岁之后,竹匠就不再打工了,但是空闲的时候,依旧会给左邻右舍的小孩做玩具。他喜欢孩子。大一点的是竹剑。剑柄上刻了一条龙,还留了一个小孔,小孔用一缕红线串上,挥舞起来特别威风。小一点的嘛,有装蟋蟀的小竹笼,还有竹蜻蜓。 先找一根薄薄的竹片,两端削成圆圆的,再在中心画一个点,钻一个小孔,然后两边各削出一个反向的斜面,最后小孔里插一根细细的竹签。玩的时候,双手一搓,竹蜻蜓就飞起来了。那是一只多美的蜻蜓啊,它在阳光下起落盘旋,姿势无比轻盈。不,那不是蜻蜓,那是一根竹子孕育的精灵,有着自由的生命,吸引着孩子们的眼睛。 竹匠是我的外公,他姓杨,大名杨友禄,是当时下邵一带公认的手艺最好的竹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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