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5月,我和当年一起入伍的部分宁波籍战友,开启怀旧之旅——结伴去安徽三界探访当年的驻训营地。当我们乘坐的大巴沿着蜿蜒曲折的砂土路进入三界腹地时,一块刻着“方庄二号射击场”字样的巨石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同车的战友们一下子兴奋起来,纷纷回忆起当年在这个靶场打靶的逸事,而我则想起了42年前在三界方庄炮兵靶场排除哑弹的惊魂一刻。 1981年6月底的一天,我们连队收到一份通知:团里明天要来我们连抽查训练情况,考核实弹射击成绩。 这让连长狠狠地抓了一回头皮。我们连作为步兵团所属的炮兵连队,装备为八二迫击炮和八二无坐力炮,训练有一定的特殊性。按惯例,团里对我们连训练成绩的考核,安排在年底,如今来了个突然袭击,大家心里都没底。 第二天上午,由团炮兵股长率领的考核组从200多公里开外的团部(江苏淮安)赶来,开会布置了考核事项:一、抽二排四班(迫击炮班)接受实弹射击考核,打一个基数(6发炮弹);二、去位于方庄水库上游的炮兵专用靶场接受考核;三、下午一点半到达靶场,三点前完成射击考核任务。 连长立即命令二排四班做好接受考核的一应准备。作为连队的军械员兼文书,我让四班长在兵器库领出该班训练用的火炮和一个基数的炮弹,以及指挥杆、警戒红旗、长柄铁锹等装备。而我则带上保障火炮射击要用的所有器材:一个有防潮、防静电涂层的专用铁盒,里面装着6枚炮弹引信;一个压缩饼干大小的TNT炸药包;一个装雷管的小盒子;还有一根1米长的导火索和一包防潮火柴,然后将小喇叭、望远镜、指挥旗等装在两个不同的挎包内,等候出发的命令。 (二) 考核组选定的靶场离我们营房有近10公里路程,要命的是,作为当时南京军区最大的综合训练基地,三界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所有的通行道是坦克履带碾压出来的。在这样的路上行驶,卡车就像汪洋中的一叶扁舟。当时正值梅雨季,卡车不但要涉水行驶,为了争抢时间,还要加快行驶速度,结果把站在车上的官兵们颠得七荤八素。更危险的是,车上运载的装备没法固定,随着车身大幅度颠簸,移来滑去,彼此撞得叮当作响。我两个挎包里分别装着引信、雷管和炸药,都是易爆物品,万一撞在一起,后果不堪设想。我当即向连长表示,为保证安全,我想下车抄近路步行去靶场。连长同意了。 一下卡车,我就后悔了。这里地势空旷,没有明确的标志物,我一时间找不着北了。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方庄水库的边上,连小路都没有了。心一慌,大汗喷涌而出,腿也软了。怎么办?怎么办?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拿出望远镜,搜索靶场的方位…… 走着走着,依稀听到连长在远处喊我:“李洋江,李洋江——”我连忙答应:我在这里,你们在哪里啊?…… 不一会儿,我远远看到一面红旗在大幅度摇晃。我明白,是连长他们在给我指示目标。我浑身顿时有了劲,拼命朝炮阵地奔去。 阵地上早就架好了炮,考核组也已设置好靶位,做好了射击前的所有准备,他们全都等着我,因为炮弹的引信在我手中呢。平时,炮弹与引信是分开保管的,打炮时,必须把引信安装到炮弹头上去,因为引信是用来引爆炮弹的,没有安装引信的炮弹,就是一坨铁疙瘩。 连长看见我,刚想训斥我的迟到,但一看我浑身泥土、一脸汗水,狼狈不堪的模样,知道了我一路的周折,把话咽了下去。 我连忙在炮弹的顶部拧上6个引信,考核组长宣布射击考核正式开始,接受考核的四班炮手们遵照班长发出的口令,协同操炮、瞄准、发射。第一发炮弹呼啸出膛,飞向2500米外的目标,稍微偏离了一点目标,于是四班长赶紧修正射击诸元,一、二炮手协同调整炮身,微调密位,四班长再次下令发射,正中目标。第三发、第四发、第五发炮弹都准确命中各自的目标……阵地上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被击中的目标处扬起了大片烟尘,迅速向半空中升腾。连长紧绷的面容顿时松弛下来并有了笑意。还剩最后一发炮弹没有打,即使这发炮弹没命中目标,也不要紧了,今天的考核肯定过关了。 就在大家怀着轻松的心情看着炮手们瞄准最后一个目标,等待呼啸的炮弹把它摧毁时,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轰”的一声,炮弹出膛了,可大家没有看到2500米外的目标处升腾起烟尘。 完了、完了,碰到哑弹了! 炮阵地上所有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火炮射击出现哑弹,是极小概率的事情。大家虽然在炮兵操典上学到过如何处置哑弹的知识,但在实际操作中从没碰到过“哑弹”——今天,真是活见鬼了! (三) 面对突发事件,我们的连长发挥了定海神针的作用。他马上发出指令:大家别慌,我们马上去起出哑弹,就地销毁,杜绝后患。 连长带上二排长、四班长、考核组的一位炮兵参谋和我,迅速奔向靶位。2500米外的目标地啊,我们几个踩踏着差不多半米高的杂草一路狂奔。接近目标地了,连长让我们停下来,然后他和炮兵参谋各自拿着一把长柄铁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扒开草丛,仔细搜寻那颗哑弹的着落点。我们远远地站着,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俩的一举一动,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四周一片死寂,空气似乎也凝固了。我心里一个劲地默念:没事的、没事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听得连长一声叫:找到了。大家小心翼翼地围上去察看。只见连长扒开的草丛中露出一个约20厘米大小的黑洞,离地面约30厘米的深处,竖着哑弹的尾翼。 现在的任务是要把它销毁。连长把铁锹交给二排长和四班长,让大家退到安全处,然后指导二排长和四班长小心翼翼地用铁锹挖掉哑弹四周的泥土,让哑弹整个露出身来。在大家焦急的等待中,两位终于把哑弹四周的泥土清理掉了。 (四) 现在到了考验我的时候了。连长叫我上前引爆哑弹。之所以让我去做这个危险的事情,是因为我参加过军械员培训,学过排除哑弹的技能。可是,培训时用的是假弹,现在我要去排除的是真正的哑弹,它随时都可能爆炸啊。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生死考验。作为一个20岁出头、当兵才一年半的新兵,面对这充满危险的现场,说不害怕,那是空话。但我现在必须接受命令! 我深吸一口气,在哑弹面前蹲下来,从挎包上掏出一个密封的小铁盒,除掉防潮膜,打开,取出一枚雷管。这雷管细细长长的,很像一支香烟,一头开着口子,我小心地在这个口子里插上导火索,用雷管钳夹紧端口,然后再从另一个挎包里取出炸药包(这就是我出发时带上这些东西的原因,部队是有处置哑弹预案的),掏一个小洞,把雷管小心地插进炸药包内,再把炸药包搁在哑弹上,然后取出防潮火柴,抽出一根,火柴头贴住导火索,一擦火柴皮,“嗤”的一声,引着了导火索,一股火药味扑鼻而来。完成了这一切,我扭身向炮阵地方向急奔……跑了约30米,只听见连长冲我大喊一声:“李洋江快卧倒!”我迅速趴在草丛里,几秒钟后,背后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声。爆炸声波传到方庄水库的上空,又从高高的云层中反射回来,就像沉闷的雷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大家又奔回爆炸点察看现场,只见三四十平方米的地面,泥土就像被人翻掘了一遍,寸草不见。 成功了成功了!大家高兴地大叫! 我抬起头,看着连长那张全是汗水的黑红的脸上如释重负的神情,一想到刚才经历的生死考验,鼻子突然一酸,泪水濡湿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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