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东海“小开渔”后“第一潮”梭子蟹到港,朋友圈中不少人都在晒蟹。立秋这天我吃到60元一斤的梭子蟹,此价是禁渔期时的腰斩以下。次日吃到45元一斤的。蟹价节节滑落,解了我的馋,但还不够过瘾。第三天一大早醒来,一只蟹浮上脑海,便直奔菜场。 这菜场其实是县城(哦,几年前设区了)里的菜行一条街,出家门走五六分钟就能抵达。一条约二百米长的小街,有二三十家大大小小的菜行。有好几家专卖海鲜,店主大多是来自象山港畔的桐照人。店主发音奇特的海边口音和大嗓门成了这些海鲜行的金字招牌。桐照人的母语是闽南语,主姓林氏祖先是福建人,宋元时期避难择居桐照,形成了这个地方非常独特的语言孤岛现象。上世纪末,闽南语歌曲流行城乡,正中桐照人下怀,不少桐照渔民一上岸就爱跑OK厅,一出口就是《爱拼才会赢》,其浑然天成的闽南韵味非一般学舌者可比。这独特的口音俘获了众多“马大嫂”(买汰烧)的心,每天店门一开,就数这几家海鲜行人气最旺。当然,这里的海鲜价位也高于同街其他菜行,因为这里有当下已越来越稀缺的“上洋货”(象山港及附近海域海鲜)——小城里的正宗土著口味刁钻,好这一口。 我也不能免俗,走到一家桐照海鲜行门口就迈不开步了。这时才早上5点半,被海风吹得脸庞红黑的小胡子店主正和他的伙计在店门口把一箱箱来自舟山的泡沫箱打开,分拣里面的梭子蟹。他们熟练地把蟹分成三档:鲜龙活跳的分在两只海水塑料大盆里,45元和35元一斤,差别是前者个头稍大一些;半死不活或已死的又分为一档,仅10元一斤。我按性价比选择了35元的。小胡子店主看我一眼说:你会不会拣?会拣你自己拣,不会我给你拣。我笑言:你不会替我拣两只好的,再搭上一只差的吧?他说:这个我做不样的。又说:你自己拣到差的,没处可说;我若给你拣得不好,你明天就会来骂我。我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替我拣?他叹了口气:有的买主拣蟹时捏来捏去,蟹捏过很快会死,我还怎么做生意?我宁愿拣好的给你们。我再问:那剩下的差蟹怎么办?他答:降点价总比捏死的死蟹强,所以你放心,我拣的只只包好。我信他的话。这个县城流传有“叫花子吃死蟹”之谚,因离海近,当地人几乎不碰死蟹,至多用死蟹来做蟹酱——这在大城市里就有点匪夷所思了吧。 我心满意足地拎着一袋蟹回到家,忽然想:35元至10元两档价格间的落差也太大了,在10元档的蟹里难道没有值20元、25元的蟹么?我自信对蟹也有一定的鉴别能力(刚才答店主不会拣蟹是本人的谦虚美德嘛),于是反身再赴菜行。不料,就这几分钟时间,顾客已多,店主随行就市报价15元一斤了。我也不在乎,因我自信是能从10元蟹中拣出25元蟹来的淘宝者。就这样,我按蟹股还能动弹和掂分量还算重的原则,又淘了一袋蟹回家。 这一天成了我的吃蟹自由日。早餐是蟹和面条煮成的海鲜面,留下两只最鲜活的蟹冷藏,其余全蒸熟供中晚餐享用。中餐前,把两只还活着的蟹从冰箱中取出洗净,来了个“十八斩”。这是我多年前在桐照一家海边饭店里尝到的一种生猛吃法,做法是:选一只鲜活大白蟹,手起刀落十八刀,斩去蟹股末端,削去蟹脐、蟹鳃,在井井有条的蟹块上洒白酒,拌盐和姜、蒜等简单佐料,再滴几点醋,装盆腌制几小时即可享用。生猛的蟹肉蟹黄色泽鲜亮、晶莹剔透,这种吃法能领略到最原初、最鲜美的蟹味。经过味蕾鉴定,我淘的10元蟹和店主替我拣的35元蟹没多大区别,顿时成就感满满。 就像年轻人打拼事业宜在城市,我一直以为闲下来的人的日常生活最宜在县城。乡村的质朴和城市的文明,县城兼而有之,日常生活需求不缺与城市一样的超市,并且除了有大菜场,还辟有农(渔)民自产自销的自由市场,各种时令蔬果水产应有尽有。上世纪80年代我在中学任教,有位桐照人同事会掐着潮水的起落时间告诉我下午几点钟可去路边市场淘海鲜了。那时象山港畔赶潮捕捞的小海鲜,大部分会在第一时间拿到县城来卖。有一天下午我根据这位同事的指导,以三毛钱一斤的价格买来了六七斤活色生香的小娘蟹,虽二三两一只,但满壳饱绽,六七斤有好大一堆。晚餐邀几个年轻单身同事到家小聚,酒是楼下小店里县城啤酒厂下午定时送达的鲜啤,四毛钱一升,主菜是一大盘(放茶具的玻璃大盘)蟹,再配几只炒菜。那顿蟹宴非常过瘾,只是次日早晨醒来便觉舌面刺痛,我习惯通过牙齿、舌尖把蟹肉、蟹壳分离,那晚蟹吃得多,不知不觉就把舌头磨破了。那愉快的疼,至今记忆犹新。 十多年前,有上海媒体同行来访,我把他们安排在海鲜夜宵城的排档用餐。开吃没多少时间,这些许多见多识广的媒体人就惊讶不已,问我:这里的白蟹也不过是清蒸,为什么味道特别好?我说:清蒸固然无异,但大城市饭店玻璃水柜里的蟹看似只只活,却是被泡养在掺有保鲜剂、海精盐里的,味道当然与这里的蟹两样。“哦——”他们这才恍然大悟,赞叹:还是生活在县城里惬意。 县城的日常就是这样生趣盎然。像我的这次晨间买蟹,看似平常之遇,但出家门不远就是海边人开的海鲜行,一到那里又碰到店主正在分拣蟹而能第一时间淘蟹,这种运气在生活几乎格式化的都市里是很难撞上的。佐证是:当我把买蟹、吃蟹过程发到微信亲友群里,在宁波工作的女儿马上留言:“周六回老家吃蟹。”小姨子正在杭州儿子处小住,也几乎同时留言:“我要回来吃蟹!” 我喜欢县城烟火,即使是仅因享用一只寻常的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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